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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戴叔清第三次追逼著,還附加一聲冷笑。這連那邊的兩位「客人」也聽得了,都驚訝地朝這邊看了。李惠康歎一口氣,不得不請出他最後的「法寶」來了。

  這便是他用了近于無賴的手段在唐子嘉二老闆那里弄來的「擔保品」——兩張房契。

  他很費力地彎著手從皮袍子的袋裡挖出一隻皮夾來,手也有點抖了;他的高顴骨上泛出赭色,他的嘴唇卻轉成蒼白。

  戴叔清故意別轉臉去。

  「嗯,嗯,叔清兄,你再要挑剔的話,——我,連店連人,隨你怎麼辦!」

  李惠康氣喘喘地說。戴叔清很不願意似的回過臉來,恰好李惠康把兩張房契遞到他手裡。他接來隨便看了一眼,還沒開口,在那邊陪客的管賬陸先生已經走到跟前,向李惠康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話。

  李惠康立刻站起來,咬緊了牙齒似的再說一遍,「隨你怎麼辦罷——叔清兄!」就同著陸先生走到那邊去。

  戴叔清攤開了那兩張紙細細看著。這時電燈也亮了。陸先生走到戴叔清跟前,似乎打算說話。

  戴叔清抬起頭來,對陸先生淡淡一笑,慢慢地把兩張契折起來,就說道:

  「我也作不得主。——嗯,城裡兩間市房擔保,……喂!陸先生,這兩張契,我帶回去問問東家罷!只要東家答應,我做什麼難人?——啊,陸先生,對不對?」

  「哎哎!你叔翁是明白的,明白的;全仗,全仗!」

  陸先生很吃力似的回答,又很吃力似的笑著。

  戴叔清居然走了。陸先生直送到街上。回進店裡來時,陸先生看見店裡的老司務坐在櫃檯外一個陳列著女人用的廉價妝飾品的玻璃拒旁邊的一口肥皂箱子上,拿著旱煙管卜蔔地敲著箱子角,一面在對著櫃檯裡兩三個夥計報告城裡的「新聞」:

  「什麼市面!錢莊一倒,就是兩家!……剛才我回來,走過升發雜貨店的門前,嘿!收賬的擠到門口全是了!嘩啦,嘩啦,比做戲還要熱鬧!再大些的鋪子,也會逼倒啊!……」

  陸先生立即站住了,正要問老司務,倒的是哪兩家錢莊,忽然聽得李惠康在裡邊賬臺上很著急地高聲喚他。同時那兩位客人中間一個戴眼鏡的,也指手劃腳地在滿嘴亂嚷,——

  可是聽不清他說些什麼話。

  「……沒有這種辦法的!喂,李老闆,沒有這種辦法!這,這七百塊錢的期票,一定要勞駕付現的!」

  陸先生走近了時,聽得那戴眼鏡的客人這樣說。

  另一個客人——紫棠色方臉的,看見陸先生走過來了,就一把拉住了陸先生的臂膊。

  「喂,陸玉翁,剛才閣下再三懇商,說寶店裡賬頭收不起,只能先付一個整數——一千塊,餘下的宕過年:我們是勉強答應了。不料李老闆兩張票子,只有三百塊是即期,另一張是明年二月底的期票,——這,這,叫我們怎樣通融得下?」

  「哎哎,請兩位聽我說一句話:我這期票,也是人家付給我的,……」

  李惠康滿臉上找不出一點血色,手指更加抖得厲害,機械地按住了賬桌上的兩張莊票:一張是裕豐的,另一張正是泰昌的。這兩張,都是今天上午才到他手裡,都是費了不少口舌,——甚至於哀求,這才到了他手裡。

  「當真,當真李惠翁生不出法子來了!」陸先生也著急得什麼似的說,眼光從那位紫棠色方臉的客人移到那戴眼鏡的臉上。「小店裡對你們兩位,還是格外巴結的。剛才那位姓戴的是本街——本街的戶頭,爽性就只好不點綴。實在是市面太壞,放出去的賬,一小半也收不起。」

  「哎,請兩位看看——」李惠康又拿出那一疊賬單來了。

  那紫棠色方臉的「客人」居然揭開那賬單,約略看了幾眼。他知道這賬單不是假造的。要是在前兩年,誰也不會相信一家鋪子既然還有那麼許多生意,卻過不了年關;然而現在幾乎家家如此。這也是紫棠色方臉的「客人」很了然的。他對於李惠康有同情,可是他又不能就此不逼緊。他皺著眉頭,也像訴苦似的說:

  「難道說你李老闆是存心拖欠麼?不過,錘子吃釘子,釘子吃木頭,我們廠家放出去的賬要是收不回點現款來,拿什麼去付工錢,去買原料呢?現在做生意已經十分遷就。放在兩年前,李老闆,你想想,一共只有一千八百元的賬,倒是八百元宕過年,有沒有那種廠家是這樣好說話的?」

  「一千塊裡搭三百塊期票,那還可以勉強通融;啊!七百塊!」

  戴眼鏡的「客人」表示了最慷慨的讓步。

  「惠翁,有沒有別的法子呢?」陸先生扯著李惠康的大衣袖子低聲說。李惠康苦著臉搓著手,沒有回答。他能有什麼別的法子呢?「釘子吃木頭」,他近來還不是天天在逼緊他下面的,但在「釘子」的他下面的「木頭」,不是鐵一般硬,就是什麼也榨不出來的乾枯的木渣子。

  包飯作的夜飯送來了;飯擔就放在地上,一個火鍋熱騰騰地噴著蒸汽。有一個店員踅過去揭開來望了一眼,就又照舊蓋好,回頭朝他的同事們做一個鬼臉。

  李惠康也朝那飯擔看了一眼,就想出一個辦法來。他拍著那戴眼鏡的客人的肩膀,打起精神來笑著說道:

  「請你們兩位上館子去敘敘,——今天是初會,初會;款子的事情,慢慢兒再好商量的。」

  「不要客氣!我們還有別的事。」

  「啊——啊,一點小意思,兩位總得賞臉!」陸先生趕快在旁邊幫腔,又趕快把賬桌上的莊票以及零碎東西都收拾起來。

  李惠康不由分說,一手拉住了一位,很費勁似的笑著,就和陸先生合力簇擁著「兩位」走出店堂去,「兩位」嘴裡還在客氣。然而就在這時候,突然黑臉絡腮胡了的張客人匆匆忙忙跑了來,在店門口碰著那正要出去的四位。

  「李老闆——」黑臉絡腮鬍子的聲音急促而又嚴重。

  「呵!來得剛好,一同上館子去敘敘!」李惠康一把又拉住了這位張客人了。

  不過陸先生已經看出絡腮鬍子的黑臉上氣色不對。他趕快搶前一步,正叫著「張先生」,正想把這位張先生拉過一邊問問是什麼事,這黑臉絡腮鬍子已經摸出那張三百五十元的裕豐即期票來,朝李惠康一揚,乾笑著說:

  「對不起!李老闆,請你換一張別家的票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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