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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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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出家人的話是靠得住的:圓通師太到唐府時,固然恰值唐子嘉二老闆出門去。不過那時二老闆臉上的氣色可實在說不上有菩薩在那裡保佑。 二老闆出門去,也是想碰碰什麼「機會」。自然他比乃朗要老練得多,而且他的「碰」法也比乃郎要大方得多。他所「碰」的對象也比乃郎的要高明得多。 二老闆要「碰」的對象也不姓趙,卻姓錢,也不叫歪嘴,卻叫做芳行。 錢芳行是城裡最大最殷實的寶源錢莊的經理。從前跟二老闆也是好交情,現在也還是親熱得很。因為二老闆大股的立大當鋪倒閉的「前夜」,寶源錢莊剛剛把放款如數吊回。 二老闆到了錢芳行家裡的時候,恰值這位「阿大先生」應酬了回來,滿身還是酒氣。一見是唐子嘉二老闆,這錢芳行就哈哈笑道: 「有人說你要回來過年,果然來了。」 「啊,芳翁,是聽哪一位說的?」二老闆神色有點不自在。「我昨天夜車剛到,眾親友處都沒有去拜會呢!你芳翁這裡是首位。」 「啊哈!不是城裡人說的。是上海朋友寫信來,偶然提起說老兄今年過年怕的要出碼頭。我一猜,大概老兄別處也不至於去,十成裡有九成是回家鄉來靜幾天的。——哈哈,到底是老朋友,摸得著脾氣。」 二老闆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尷尬」情形,這位錢芳行肚子裡已經頭頭是道了,便也不肯「見外」,略談了幾句,便落到他拜會的宗旨。 「咳,芳翁,這一回我唐子嘉非仗你老兄大力幫忙便會過不去……」 「啊!哪裡話,哪裡話!子翁,我們是十幾年的交情,請你直說罷。 錢芳行的肉裡眼輕輕一溜,臉上的表情倒是頂誠懇的。「承情,承情。嗯——芳翁,我也不想繃補得挺刮光鮮了,反正如今像我這樣尷尬的人,著實多在那裡;我——不瞞芳翁說,只想稍稍挪動一點,把幾張空頭支票收回。數目不多,兩萬頭。抵押品呢,你芳翁是明白的,田地,市房,再不然,華光綢廠本年秋季的新出品,——隨你芳翁吩咐就是。」 錢芳行眯細著他的肉裡眼,一字一字很注意地聽完了,沉吟著不開口;過一會兒,他才歎口氣說道: 「子翁,你的事情我都明白。你子翁就是人欠的統統不算,單照你的身家來抵眼前這廿多萬債務,也是綽綽有餘;要調動一頭兩萬,原也只要一句閒話就行。無奈這市面實在太怪了,嗯——『信用,信用緊縮』,有產無受主,大財主倒變成了僵死!」 二老闆一把抓住了錢芳行的臂膊,很感激地叫道: 「對,對!芳翁!你這真是知心之論,知心之論!」 錢芳行看著二老闆的胖臉,又歎了一口氣,絕對懇切地說: 「哎!子翁!可惜你遲來了一天。今天——剛剛兩點多鐘,城裡擱淺了兩家錢莊:裕豐和泰昌,你子翁也有過往來的。我們東家一看太緊,就馬上交代下來,只收不放!就是拿金條來做押款,也不行!」 「什麼!金條押不出現銀子!」二老闆跳起來叫著。「可不是!籌碼不夠,你有什麼法子?不過也為的是節關,東家惟恐缺了頭寸,那時叫天不應,豈不是要做了第二個裕豐!」 「啊!我早一天來就行?」 「嗯,早一天,東家還沒扣得那麼緊,我和子翁的交情好歹得買帳的,可不是?」錢芳行的語氣還是絕對的誠懇。 「咳!——」二老闆歎一口氣,心裡不由不抱怨他自己沒主意;他原想早兩天就來的,都為了姨太太一句話,便遲到昨晚才動身。 「那麼,芳翁,你好歹幫忙轉彎想想法子。」 二老闆的聲音也有點異樣了,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作了一個揖。 錢芳行立刻滿臉堆起笑容來,也欠著身體拱拱手,連聲說:「哪裡,哪裡,你我至交——」這「交」字音一拉長,可就沒有下文了。同時他的一對肉裡眼夾緊得幾乎沒有一絲兒的縫,那眼睛上面的細眉毛也輕輕一皺,二老闆看著不由得心不發跳。幸而錢芳行隨即舉起右手來在臉上一抹,居然把那副不尷不尬的嘴臉抹掉,依舊是絕對懇切的神氣了。他大聲咳了幾下,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不住地在椅臂上劃著圈子,這才慢慢地說: 「那麼,——這樣罷,子翁,城裡的××銀行經理謝晉壽——啊,子翁大概和他不很熟罷?他——就是十年前在我這裡幫忙過的謝老四羅!我還能夠和他說幾句話,——子翁,今晚上我做東,介紹他和你談談如何?」 二老闆不轉眼地聽著,呼吸也有點不自然;等錢芳行說完,二老闆剛剛心口一松,順過一口氣來,就滿面笑容地拱著手,正想說「全仗,全仗」,不料錢芳行又接著說: 「不過——他那裡,你子翁要做押款,地產田地恐怕也不行;——只有公債,還能夠和他商量商量。……」 「啊——」二老闆忍不住喊出了這一聲。 「我和他情商情商,或者可以照市價六五折抵押。」錢芳行作了結束。這兩句卻說得很快而且像很有把握。 「哦——哎!——」二老闆說不出話來了。 滿屋子好像只有二老闆苦悶地喘氣的聲音。 二老闆是在「苦悶」。第一因為他要抑制心頭那一股無名之火,——因為講交情的錢芳行的所謂「交情」原來只是這樣;他二老闆,要是手頭有公債,也何必打恭作揖勞姓錢的駕!第二也因為他看來這一趟「拜會」大概沒有結果,不要說二萬便是二千也未必弄得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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