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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太太聽著說不出話,只是流淚。柳塘替她把淚拭幹,又溫慰了半晌,等女僕吃過飯回來,方才走出。從這日起,太太依著那老大夫的方法調理,居然日見痊可,柳塘看著更放了心。每隔一兩日便到江宅去看玉枝一趟,玉枝的情形更好,傷口日見平復,飲食談笑,都和好人一樣,只是大夫還不許她起坐。柳塘每去必和她說些閒話,卻沒把定親的事告訴她,因她尚住在江家,常和江氏母子盤桓,若是說明定親,便要多所避忌,一切就不便了。

  璞玉也不斷回家去看望太太,只是仍負著看護玉枝的責任,常住在江宅。十日以後,太太喉嚨已能發聲,身體也由板上解放,睡到床上。柳塘雖不叫她說話,她卻常在不知不覺中說出幾句。每天午飯後和晚飯後,柳塘必去看她,她便叫柳塘坐在身旁,伸手相握,常常眼波瑩瑩,望著柳塘,似將有語。柳塘卻一見她開口,便以大夫的話勸阻,太太也就不再作聲。但是常常握手相看,經過一兩點鐘,倒覺情意彌漫,雙方心事相喻無言。

  過了幾天,太太因感激柳塘的恩義,自愧過去的失德,心中積鬱難忍,竟在一天晚上,不顧柳塘勸告,拉著他哭了起來。柳塘連聲勸止,她仍哭著說道:「你別攔我,我就死了也得說,再不說就憋死了。我真沒臉見你,當初做得不是人的事,給你丟臉,給你惹事,難得你知道了竟不恨我,還這麼可憐我。天啊!我的心就是鐵打的,也受不住啊。那天你說的那些話,咳,我跟你這幾年,平常只覺你脾氣好,到那天才知你是佛心人。

  明明是我的錯兒,你偏攬到自己身上,硬說不怨我,這更叫我抱愧,什麼叫被事所擠,天生是我下賤,沒有人味。人家老夫少妻,世上盡有,難道都出這種事呀!咳,我那天聽了你的話,真臊得不想活了,只又怕我死了叫你傷心,還給你添煩。再說,受你這樣的恩德,我這世不報,不知還有來世沒有,有來世也不定報得了報不了。所以我決心老著臉活下去,你年紀也大了,又沒幾個親人,往後我要盡心伺候你一世。可是,我已不配再做你的太太,頂好你再娶一房,我只算是你的兒女了,其實連兒女也不配,你就把我當個奴婢吧。」

  說著,又嗚咽不已。

  柳塘知道她已徹底悔悟,所說都是出於感激的良心話,就柔聲說道:「你不許這樣想,我已說過,過去的事都算消滅了,誰也不許記著,咱們還是和好的夫婦。現在你得養病,自然不能再說,就是好了以後,若再提一句舊事,我就要生氣了。」

  太太道:「不管怎樣,我反正知道自己不配再做你太太,你頂好另娶一個,咱們對外面自然不提,暗地裡算我讓開這個正位,省得沾汙太太這兩個字。咳,可惜雪蓉早早走了,若是她還在這裡,我就跟她掉個過兒。」

  柳塘著急道:「你還說呀,合著我要大家全把過去的事忘掉,重新做起,你卻非得記著不可,莫非當我是鼠肚雞腸的人,所說的話全是假的。你還叫我另娶一個,難道看我這些年苦惱還沒受夠。現在痛快一句話,我已這樣年紀了,你若真個疼我,以後就盡你的心,叫我安安靜靜,過舒心日子,永不要出是非。咱們這地方,老年夫婦都互相稱作老伴兒,話雖粗俗,互相廝守。你說的那些話全沒有用,我只希望你從今以後,把自己當作老人,和我做伴兒好了。」

  太太不好再說,只流著淚自指胸膛,似說良心有愧。柳塘只對她擺手,又坐了一會兒,便走出來。果然太太從此再也不提舊事,每日見面,只是稍敘家常,但雙方經過這番披瀝傾談,已把隔膜消除,漸漸生出真的情感。又過幾日,玉枝傷痕痊癒,可以行動自如,柳塘便把她和璞玉接回家中。柳塘背地把自己和太太的一切經過都告訴玉枝,玉枝聰明,已悟其意,到家便向太太殷勤慰問,又改口以母親相稱,在病榻前笑語承歡,比親女兒還要盡心。太太見玉枝這樣,自然歡喜非常,但尋思必經柳塘授意,就越發感愧交並,因而對玉枝也十分愛惜,決心把母愛寄託在她身上,由骨肉至情中,覓取人生幸福。

  柳塘見她們這樣親愛,自覺高興,就常在病榻前和她們說笑,燈前爐畔,喜氣盎然,成為向所未有的家庭樂境。璞玉自然常常加入談笑,欣喜柳塘家中因一場風波反而得到幸福,太太改過遷善,好像重創出新生命。玉枝又要和江湄那樣的精幹少年聯成佳偶,自然較唐棣華勝強得多。柳塘從此暮景堪娛,餘年有恃,真該替他慶倖。只是觸景生情,由他人的美滿,不禁想到自己的畸零,和警予相思四載,經過若干坎坷,方才得完心願。但只廝守了三天,便遇著絕大變故,王督軍勢敗逃走,警予公而忘私,竟隨同出亡,至今生死不知,渺無消息。自己才得歸宿,又複飄零,如今孤身懸在人家,終久如何是了?想著,心中難過,但又不願露於形色,惹人不快,於是只剩了午夜夢回,淚濕衾枕,身體也日漸消瘦了。

  柳塘在玉枝回家以後,便表明了對江湄家的婚事。玉枝也已知道唐棣華和雪蓉竟是舊時情侶,造化弄人,孽緣前定,她自己對唐棣華又沒感情,覺得這樣解決,倒是幸事。至於江湄,她卻曾經多日盤桓,那英姿颯爽的影子,久已印入心中,何況又知他捨命相救,感激難言。及至柳塘發表定婚,玉枝當然恰如所願,自有一番歡喜。雖然矜持不露,但是眉欲鎖而仍開,口欲閉而終綻,內心高興,外貌終要顯露,不能長久裝作的。柳塘看著玉枝的情形,也覺老懷欣慰。

  但璞玉卻和玉枝成為反比例。她因住在人家,不願現露愁顏苦色,惹人討厭,每日強打精神,勉強高興。但是容雖笑而眉黛凝愁,口雖開而語聲如歎,任憑如何自製,也不覺露出滿懷心事的樣兒。柳塘看著她心中難過,常常尋思:警予已失蹤多日,和王督軍一樣不知下落,他無論如何,總該有信到來,便不為璞玉,在友誼上說,也不該叫我長久懸念,警予並不是不懂事的人啊。但他竟然一直沒信,莫非已經遭逢意外?不過我曾設法訪查,在變亂之夜,傷人雖多,卻沒有警予蹤跡。也許他隨王督軍離開天津以後,才遇著不幸,那可就難保了,但我想終不至於。便以璞玉而論,難道方偕鴛盟,便傷寡鵠,天心竟如此殘酷麼!然而這不是人力能爭的事,也只有等待罷了。

  哪知又過了兩日,一天下午,寶山忽然由外面跑進來,手持一封信,載欣載奔地叫著:「老爺,趙秘書長有信來了!」

  柳塘正在房中吸煙,和璞玉閒談,一聽見叫喊,立刻跳起來迎出去。從寶山手裡接過信一看,只見上面寫著自己的住址姓名,下款兒只寫了「趙緘」

  二字,信封已然汙損,卻沒有郵票和郵局戳印,一看便知道是專人送來,而且字跡也確似警予所寫。但不解寶山何以認識是他的信?難道只由「趙」字便能斷定麼?當時就問這是誰送來的,你怎知是趙秘書長。寶山道:「是來人告訴我的。一個穿便衣的大漢,走進門房,提老爺的名字,問可住在這裡,我答說不錯。問他有什麼事,他從身上掏出這封信,跟我說是趙秘書長托帶來的,放下就走。我留他稍候,他說既不要回信,也沒別的可說,就揚長走了。」

  柳塘聽了,方要再問,忽見璞玉從里間探出頭來,望著自己,滿面是希望之色,就擺手叫寶山退出。自己走入房中,向璞玉道:「恭喜妹妹,警予有信來了。可是,他怎麼今天才來信,又是托人帶的,不經郵局……」

  璞玉似乎沒理會他的話,只瞪著他手中的信。柳塘知道她急於知道裡面的消息,就坐在床上,撕開信封,拿出信紙,舒展開了,從頭細看。璞玉只希望他給念出來,但哪知柳塘只顧自己看下去,這本是他的一種習慣。大凡初識之途的人,都是見字必要朗讀,便在大庭廣眾中念錯出醜,也不以為意。但到了有學問的人,可就惜唾如金,輕易不肯開口,好像小時在書房念書念夠了,以後再不願勞動聲帶,看什麼只要眼裡清楚,心中明白就得。

  柳塘已養成了這種習慣,這時展開信紙,便只顧看下去,忘了旁邊有人。但璞玉此際心情,真恨不得跳進信裡,在一秒鐘間完全明白。柳塘這樣獨知獨覺,她如何受得住,但又不好逕自詢問,只把焦灼的眼光,覷著柳塘的臉。信裡不知說些什麼,使柳塘面上表情屢變,顏色忽白忽紅,眉頭忽展忽皺。璞玉更自驚疑不定,臉上神情也隨著柳塘轉變,直到柳塘看完,似乎受了很重的刺激,目瞪口張,望空尋思,璞玉才忍不住問道:「怎麼了?信裡說什麼?他在哪裡?」

  柳塘聞聲看看璞玉,才醒悟自己只顧出神,忘卻還有比自己更關心更著急的人,就「啊」了一聲道:「就是這樣奇怪,他沒提地址,信裡的話也是半吞半吐的,我這才尋思明白。大概那夜變亂來得太驟,王督軍事先未得一點消息,臨時倉促逃跑,竟未能從鐵路或海道出去,只可藏到附近什麼縣裡,也許是村莊,大概那地方也落到敵對他的人手裡。警予跟著王督軍,只可潛藏不露,慢慢設法往外走。在這種情形之下,莫怪他不能來信了。現在他們已經脫離危險地帶,才敢給咱們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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