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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柳塘道:「當然要問她的。我想她也和你一樣,這事可以算沒問題了。不過現在先不必提起,等她們母女的病全好了,你再和令堂商量,托位大賓出頭一保,咱們就算乾坤定矣。我們不要虛文,暫時只你我知道好了。」

  江湄雖是很有閱歷的人,但卻未經過這樣陣式。而且他向來以為柳塘是位循規蹈矩的老年人,萬想不到他會這樣脫略,把女兒終身大事,竟面說面講起來,不過這事正是江湄所希望的。好像一個人正盼望做官,立刻便有人送來委任狀,當然喜出望外,絕對不會推辭,只是也不好答應,倒覺十分發窘。半晌才吃吃答道:「這個當然……小侄當然願意,不過……」

  柳塘接口道:「不過什麼,你還說高攀俯就的話啊。」

  江湄搖頭道:「不是。我說要先稟明家母。」

  柳塘道:「我方才說過,自然要先請示令堂。不過我早已看透了,賢弟你對小女,真是前世有緣,必是從一見面就愛上她。至於令堂更是已經看透你的心思,老人家不知從幾年前就盼望抱孫子,只為你前次婚姻不如意,對女性生了惡感,一直不肯提續娶的事,老人家也不便強拗你。如今好容易見你有了可意的對象,還會不竭力成全?只看她對我們這樣特別要好,便是替兒子在用心了。哈哈,恐怕世上自有翁婿以來,還沒有這樣說話的,我就確定咱們的關係了。這不是我荒唐,實在是有把握。若不是看得明白,也不敢這樣魯莽,萬一我把小女許你,你搖頭不要,我這老臉往哪兒擺啊。」

  江湄被他說得只剩了紅臉。說著,他又哈哈笑道:「老弟,你看我也有點江湖氣吧,昨天你的行事,很叫我出於意外。所以,今天我也辦件出你意外的事,叫你瞧瞧。」

  江湄無話可說,只得陪著他笑道:「我真想不到您有此一舉。」

  柳塘笑道:「你以為我是個書呆式的迂夫子麼?我實不是那種人。我念書並沒念成書癡,只在心裡養成一種磊落縱橫的不平之氣。無奈處在這種環境,不能發洩……哦,你不要笑我,以為我家有著王廚子,我還配說什麼磊落縱橫。可是,老弟你不定明白不明白,像世俗那等好漢的行為,我是不屑於做的。譬如我拿刀把他們殺了,那夠多麼無聊。所以我只給他們做詩。這幾年已做了不少,裡面盡有未經人道的佳句,只可惜沒印集子傳世,這倒是我不光棍的地方。」

  說著,又哈哈一笑道:「今天對於老弟,我才算第一次露出本色,做了一件痛快事。咱們是慷慨論交,千金一諾。哈哈,果然千金一諾,一諾千金。當面一句話,就把千金許給你了。」

  江湄見柳塘言語中似有醉意,但知他並沒飲酒,料想必是有所感觸,就打岔道:「老伯,您可得改改稱呼,不能再叫我老弟了。」

  柳塘道:「好好,那麼叫你賢侄?這虛文倒沒關係。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你將來得好好兒待她,我以後也都倚仗你了。」

  江湄道:「小侄一定要孝順您的。」

  柳塘笑道:「孝順我是不敢當的。以後麻煩你的事恐怕很多,等將來你就知道了。」

  江湄心想,你把女兒嫁給我,有什麼麻煩呢?但也不好細問,只得含笑答應。又談了一會兒,便告辭而去。

  回到家中,悄悄把這事稟知母親,自然有一番欣喜。但江老太太也深以柳塘的脫略行為,引為怪異。這時,玉枝已完全清醒,江湄從門外經過,聽見她和璞玉說話。過一會兒,江老太太進去瞧看,江湄也跟入房中。玉枝已由璞玉口中得知江湄相救的熱心盛情,雖未說話,卻看著江湄,現出感激之色。江湄看著心想,你很不必感激,現在你父親已把你許給我了,我救你本是丈夫救妻子,理所當然。但這時玉枝和璞玉都還蒙在鼓裡呢。

  再說柳塘把江湄送走,心中覺得很是暢快,再想到自己的事,又冷笑了半晌。自覺在這幾日中所遭遇的種種拂逆,最先雪蓉下堂,跟著和唐棣華拾墜歡,玉枝婚事發生變故,隨後又失蹤受傷,方才把她尋著,太太這裡又出了凶案,還髮露了醜事,這一檔一檔的刺激,若換個別人,恐怕早已承受不住。幸而自己還有修養心性的功夫,能夠把一切看得平淡,付之一笑,並未受到什麼影響,這倒是足以自豪的。柳塘雖然這樣想法,其實不然,他已受了很深的影響,只是不自知覺而已。別的事還較比好些,惟有太太這件事,給他刺激最甚。

  他是一個極重體面的人,如何受得住這樣難堪的恥辱?但是既已遇到這種事,雖然無可忍耐,也得拿著古時教徒受難的精神,來忍耐下去。表面雖然未失常態,但內部神經,經這樣極度壓迫,卻已在不知不覺中受了傷損,漸入崩潰狀態。好在他讀書閱世,有著相當的養氣功夫,尚能自加禁制,不致過分顯露,止於心中的厭世念頭加重,幽默感增加,漸漸變成一種玩世不恭的狂放態度,自己卻不知覺,尚以為能把奇恥大辱付諸流水行雲,是別人所不能及的。卻不知這正是心理變態,因為抑塞情懷,不能對他人發洩,就只可反轉來自謔己嘲了。這時,他坐著沉吟一會兒,便徐徐踱入內宅,進了上房。見女僕在外間坐著,柳塘問她吃過飯沒有。女僕說:「等一會兒別人來了,才能去吃。」

  柳塘道:「你去吧,吃過飯可趕著回來。」

  女僕應著走出。

  柳塘步入內室,見太太仍直挺挺躺著,卻是清醒未睡,兩眼直向著床頂,聽見步履聲音,才把眼光轉過來。柳塘見她似已神智清楚,就湊近前去,說道:「你好些了,放心養著吧,大夫說,過一個月准可以好的。」

  太太聽了,似乎要點頭,卻又不能動彈,只用目光表示感激之意。柳塘就坐在床邊椅上,劃火柴吸著紙煙,又道:「那個傷你的人,已經遭了報應,在當夜就投河死了。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有一兩個知道的,也都說他圖財害命,懼罪自盡。這件事算完全消滅了,你再不要介意,只安心養病,病好了咱們安安靜靜過日子。」

  柳塘說話面向著房門,忽聽太太格格作聲,急忙轉臉一看,只見太太滿面淚痕,嘴唇顫動,似乎要說話卻又說不出來。柳塘看著她的神情,似在感激中透著萬分愧悔,知道她的意思,忙撫著她的肩頭,附耳說道:「你不要說話,大夫曾囑咐過的,千萬留神。至於你的意思,我很明白,咱們是夫婦,可以無話不說,以前也怨我對你太冷淡些,這就是年紀的關係。我中年以前,生活太不檢點,把身體精神都傷耗了,弄得未老先衰,自認是老頭兒,一切都看淡了。你卻是一個沒出過閨房的女子,雖然也年過三十,卻還和十幾歲女孩一樣。在出嫁時,抱著很大希望,夢想人生樂趣,不想竟遇到我這樣老頭兒,毫無情趣,又對你沒一點親熱氣兒,自然要把你逼得走了錯步。

  這本是人情難免的事,我很原諒,這是實話,我若要責備你,還不如責備自己。何況你只是一步走錯,隨後就明白了,我在旁冷眼都看得出來。像去年你把廚房挪到跨院,就是憑據,到了最近,你的種種作為,更看出是立志改過,若不為改過,還沒有這場事呢。論理我不該跟你明說,不過這件事存在你心裡,終是塊病,永遠不能開化的,不如說明了大家痛快。過去的事只當做了個噩夢,誰也不要記著,從此以後,咱們重新打鼓另開張,安心樂意的過日子。現在我把玉枝也許給江家少爺了,以後兩家來來往往,盡有樂事,你就往開處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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