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八八


  江湄道:「我不看著,難道還下去救他?這種萬惡東西,罪在不赦,我正恨不得殺了他。」

  柳塘點頭道:「咳,他落這樣結果,自然應該,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不過老弟你卻未免太過了些,他雖曾殺人,但被殺的還在活著,並沒有抵償的罪名,你就讓他走不就完了。」

  江湄聽著劍眉一挑,衝口說道:「老伯,您也太厚道了!這東西的罪名,不用說殺人,只論他的奴欺主,就該死的。」

  柳塘聽了這話,不由臉上發訕,很覺不好意思,咳嗽兩聲,沒有答話。江湄猛悟自己失言,烘的紅了臉,心中說不出的後悔。但是一言出口,駟馬難追,想收回已不可能了。當時僵得要命,他比柳塘還要難堪,不知怎樣解開這僵局才好。在焦灼中暗自尋思,柳塘太太的事,本是家庭秘密,外人怎能當面提說?何況柳塘的身份,年紀,自己又和他非親非故,過不著說這深話。如今竟然失口,他怎麼能受得住?自己也太失體統,大家全難堪至極,恐怕以後不好見面了,這可如何是好?想著,心中忽然一轉,想起個辦法,這僵局所以造成,只為自己和他交情不夠,竟然揭穿秘密,所以使他內慚,自己抱歉。現在我若把自己的秘密也告訴他,叫他知道我也曾和他受過同樣的恥辱,他便能因同病相憐,而增加了感情交流,因而原諒我的冒昧,可把僵局解開。想著便道:「老伯,您覺得我對付王廚子有些太過吧?」

  柳塘正因「奴欺主」三字心中難過,聽他又提起這話,自然不好回答,只哼了一聲。

  江湄笑道:「我給您說個笑話。在若干年前,有位官宦人家的太太,常到廟裡燒香,跟和尚很是熟識,被同族的一紳士,訪知這位太太在某街築有精舍,常邀和尚秘談,就和縣官說了。縣官派役查抄,居然雙雙擒獲,但為給巨室留臉面,把太太給放了。只以精舍中陳設物品為證,硬賴和尚是賊,從人家偷竊而來,就給押在獄裡,每天提出來打二百板,打完還押,也不審問,直把和尚打成殘廢,氣息奄奄,方才釋放出去,但不多日也就魂歸極樂世界了。人們以為縣官執法太嚴,和尚雖犯清規,總無殺罪,何致如此故意磨折,非要他性命不可。但後來細加考察,凡是和尚打官司,都得不到上風。再一打聽,才知縣官微時曾被和尚誘拐了他的太太,所以多年積恨在心,見了和尚便觸起舊怨,不自覺的便特別嚴厲處置了,您明白這意思麼?」

  柳塘聽了,愕然說道:「怎麼……難道老弟你也……」

  江湄苦笑點頭道:「是的,我就是那個縣官,曾遇過同樣的事,所以,這時看見王廚子的行為,就觸起我的舊恨,不自覺地做得太過了。」

  柳塘望著江湄,怔了一下,又搖頭道:「老弟這樣年輕,又是翩翩公子,怎會……而且在我們那位老紳董,尋找小女時候,曾聽一個……別人轉述你府上僕人閒談的話,似乎說你性情不近女色,和女人沒有緣分,到這年歲還不肯娶太太,他們認為你肯救護小女,都是一向所未有的怪事。照這說法,你怎麼會經過……」

  江湄接口笑道:「老伯,您要知道,我起初並不是和女人無緣的。捨下男女僕人,不過來了一兩年。他們只看見我不喜女人,卻不知這是結果,並不是原因,我今天都對老伯說了吧。先父在世,原是一位武官,在陝西做總兵,以後又升了提督,至民國還做過幾年旅長。我自幼隨營長大,那時先父帳下很有兩位能人,我本身又帶些遊俠氣質,和他們朝夕盤桓,學了不少能為,還認識了許多江湖朋友,但都是背著先父幹的。到先父去世,我奉著家母回到天津,家庭日漸勢微。但是我已長成人,就常常在外面和朋友做些並不違背良心,可是也許不合法律的事,著實落了不少錢。

  不過,近年我已悔悟那不是正人該做的事,早就洗手了。在前幾年不知是非,不憶深淺,胡作非為的時候,本來常在女人堆裡打混,但也多是女優娼妓一類。當時我因年幼荒唐,總抱著一種偏見,認為平常女子拘謹庸俗,毫無趣味,必得個豪放不羈,風流倜儻,和我性情相同的,才可以作為終身配偶,於是遊蕩多時,並無遇合。忽然一日在酒樓遇見一位多年不見的父執,問起我的近況,知道尚無家室,就去到家中,和家母見面,商量給我保親。他所提的這一家也是有名的人家,行二的一位小姐,雖是庶出,卻是自幼嬌生慣養,還非常愛好時髦,騎馬跳舞,都很擅長,我聽著已對了心思。及至介紹見面,容貌既好,舉止更大方不拘,我暗自欣喜,可遇著理想人物了。

  於是在那位父執撮合之下,很順利的定了婚約,跟著便行婚禮。夫婦愛情很深,她對我所做不可告人的事,很表同情,並沒鄙薄的意思,就是我在外面和別的女人來往,她也不嫉妒,認為無損于夫婦的愛情。所以兩人好得蜜裡調油,我真把她當作畢生知己。我結婚半年以後,和朋友合股做了一次大規模的私販生意。不想半路被人查獲,貨物沒收入官,我的朋友也入了獄。我自己雖得倖免,但把虧空都背在一人身上,沒有力量償還,急得要死。我的女人居然肯拿出她的私財,救我渡過難關,我更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簡直把她當作主人,自居奴隸。凡是她的話,無論善惡好壞,無不聽從。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夫婦雙方互相尊重自由,她不干涉我的行動,她每日在外應酬,我也不加考察。因為我已深信她的性情高尚,又有我們的愛情籠罩著,我既自問沒有對不住她的事,便也信她不會對不住我。誰想世上的事真有叫人料不到的。我在外面,忽然聽見風聲,說我的太太和某家飯店的洋廚子有了不好的行為。我起初絕不相信,還恨造謠的人。後來有我一位盟兄,對我垂涕而道,言說曾親見我太太和那洋廚子同入旅館,勸我為著名譽,趕快設法。我這才信了,就暗地考察,果然實有其事。這無恥女人,不知是摩登過度,還是洋毒太深,有一陣專愛和西洋人交往。

  在我們中國,西洋人除了買賣鬼兒,就是流氓,高尚的人很少,連他們自己,在若干年前就有句諺語,說歐洲紳士,坐船一過好望角,就變成流氓。那還是沒開蘇彝士運河時候的話,現在更不能談了。至於我們天津交際場中的洋人,更難得有好的。這無恥女人專和這西人交往,已經聲名狼藉,哪知最後竟跟一個洋廚子姘上了。這洋廚子連國籍也沒有,只是生得漂亮,她竟愛得不顧一切,好得形影不離。我訪查確實,就在一天晚上,帶著手槍,直沖入他們幽會的地方。恰巧房門沒關,我直闖進去。那洋廚子看見,嚇得張皇失措,我的女人居然面不更色,滿不在乎的反倒讓我坐下。我本來滿腹氣憤,打算見面便開槍打死他們,但一進到房中,也不知是看見女人,想起她的舊情,把心軟了,也不知是被她的安穩神氣給鎮住了,竟下不了手,只頓足叫駡。我的女人向我說,現在既已被看破了,她也不想抵賴,我若容她說話,她可以說出個道理,打算個辦法。若不容她說,就請隨便處置。

  不過她已早知會有今天的事,從前幾天完全預備好了,把我一切所作販私犯法的秘密行動,都已詳細記載在一張紙上,連同證據,交給了一個可靠的人。約定無事不要發表,只等她和我發生糾葛,無論是打了官司,出了人命,那個人就把證件都舉發出去。叫我不但遭受法律處分,而且永遠壞了名譽,同時也叫人知道她是遇人不淑,無可奈何才別尋情人的。不過她不能告訴我所托的人是誰,我若不信,盡可做出來試試。我聽了她的話,不由怔了,她就又和我講理。說關於我在外胡行亂走,她並沒干涉過一次,現在她只交了一個朋友,我就不依不饒,未免太沒公道。

  她嘴兒吧吧的直說了半天,我又氣又恨,也沒辦法,只有怔著一句話也沒有。她看我沒了主意,竟使眼色叫那洋廚子溜出去。我明明看見,也沒阻攔,因為知道女人的話不假。她早知我的脾氣,若發現她的曖昧行為,必有危險。這樣暗地設法預防,以她的為人,並非不可能的事。我這時若一發作,雖然快意,卻必和他們一齊跌入深淵,斷送終身。想想自己的大好年齡,前途希望,如今竟和一對下賤東西同歸於盡,豈非冤枉。因此一想,就失了勇氣,打算以談判解決此事,避免張揚,所以任那洋廚子走出去。自己和女人獨對,才問她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竟不惜自汙,結識這沒國籍的下等洋人。

  那女人笑著說,她有她的嗜好,她有她的自由,不勞我過問,而且事已至此,說這些也沒用,咱們只商量怎樣辦吧。我聽了就反問她打算怎樣?她說打算離婚,不過我得把以前用過她的錢償還,而且要一萬元的贍養費。我當時負氣說,好,就這樣辦,一星期聽我回信,就走了出來。但是我當時並沒有許多錢,而且氣憤不平,只可去和朋友商量。朋友們由我口中問出情形,大動公憤,內中有兩個最凶的,就要暗地下手,收拾我的女人和那洋廚子。哪知在這時候,竟洩漏了風聲。我的女人也知道我不是太好欺侮的,從那天以後,便提心吊膽的打聽。一聽說我的朋友都抱不平,要有動作,她也嚇壞了,就把她本身所有的金錢細軟,和我的一點浮錢,都席捲而逃,和那洋廚子開碼頭跑了。到我回家發現,她已渺如黃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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