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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他通身汗毛直豎,也不想再偷扳指,急忙挾著背心就向外跑。心裡還怕門外黑暗,不要看見太太的鬼魂。但走到簾外,並無所見,卻又聽得那哭聲又在身邊發作。他脊背一冷,便向院中跑去,只覺手中拿的背心似被門框掛住,離手脫去,他不免暗叫奇怪。急忙回身向地下摸索,竟然蹤影皆無,他更嚇得六神無主。暗想,難道真的鬧鬼?東西握在手裡,好像被人奪去似的,再尋地下會沒有了。便是鬧鬼,也不會搶東西呀!想著,撞在門框上,把背心給拋遠了。但仍是不舍,又彎腰向門內摸索,不料那怪聲又在背後哭起來,同時一陣怪風,從屋角卷起,向他撲來。他夢想不到是江湄把奪去的背心,向他搖動,嚇得他幾乎失聲叫出,連爬帶跌的跑出門外。直跳到院中階下,用手撫著脖頸,心裡再也支持不住,只想快跑,也不敢再尋背心,打算拿起包裹便走。

  他記得放包裹的地方,用手向旁邊臺階上一撈,不料卻撈了個空,再把兩手左右搜摸,仍是空無所觸。他忙低頭細看,借著窗內微光,看見臺階上乾乾淨淨,並沒有一點東西。他不由目睜口張,心中驚急疑懼,直要發昏。自思,我明明記著包袱放在這裡,怎麼也不見了,這不是要我的命麼!又想,也許我記錯了地方,偌大包袱,便是有鬼也不會給提了走,必是我放在別處。就回想方才是由西跨院出來,也許找刀時放在廚房,要不就隨手扔在院裡。想著,便向西跨院走去,一路低頭尋視地下,直進了跨院的門。江湄看著,暗罵:小子還執迷不悟,尋找你的東西,竟不想有人跟在你身旁,便疑惑有鬼,也該嚇跑了,想見是貪心壯了膽量。我看你到底怎樣,就隨著也進了西跨院。

  王廚直奔入廚房,連劃了幾支火柴,各處尋覓。江湄在窗外看見他尋到窗前,又劃了一支火柴,便用背心向他扇了一下,因為廚房窗紙是破的,便把火柴扇滅。王廚心裡原就懷著鬼胎,覺得又是一陣陰風,不敢再找,忙向外走。但到了院中,又一遲疑,隨即進了他的住室,還劃火柴尋視。江湄暗自佩服他的膽量和毅力,居然還不逃走,仍在這裡流連不舍。想著,就從地下抓起一把泥土,輕輕向那住室紙窗上灑去,發出沙沙聲音,同時從鼻中發出「嗚嗚」兩聲。再逼緊喉嚨,學著婦人聲音,含含糊糊地說:「我死得好苦呀!你好狠呀!殺了我,咱們上閻王殿去打官司,你跟我走……」

  王廚子在屋裡聽見,幾乎嚇得張口喊叫出來,知道太太准已斷氣,冤魂跟上自己,定要索命了!若不是他心中還明白自己所處地位,所犯罪辜,簡直就要狂呼救人了。但他驚恐之間,還能想到太太既死,自己殺人罪名已定,若被捉住,萬難逃死,故而堅忍不聲,寧可和鬼支持,或者還可僥倖。便咬緊牙關,壯著膽子,向外沖出。他這時才完全消失貪心,只顧性命。到院中看了一下,黑沉沉的毫無所見。這時,江湄已躲到牆根,他也沒敢細瞧,心中更認定確是有鬼,當然無形,就向外奔去。

  江湄笑著把背心穿在自己身上,才隨著走出。到了外院,王廚還奔那空缸去,把鋪蓋卷拉出,但挾著走了幾步,又拋在地下。看樣兒是因為重貨已失,只剩下這幾件不值錢的鋪蓋,帶著也沒什麼大用,就賭氣扔了。當時,便直奔大門口,江湄悄悄跟在後面。見門房中燈火已熄,王廚走入門洞,便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知道大門必在鎖著,他還得慢慢開門,自己且莫驚動他。等過一會兒,又聽見有木器觸地的聲音,知道是把門閂落下來,快要開門出去了,就又逼緊喉嚨,發出哭聲叫道:「狠心的強盜還我的命!你還想活呀!」

  叫著,就聽大門嘩啦一聲開了。原來,王廚猛吃一驚,已顧不得輕聲行事,好在鎖已開了,就把門一拉,逃了出去。這一下已經把門房的張福驚醒,大叫:「是誰!」

  隨即跳起來往外跑。

  這時,江湄已跟了出去,見王廚向南飛跑,直跑出老遠,方才放慢腳步。江湄卻徐徐跟著,只覷盯著他,讓開兩丈路,贅在後面。又轉了一條街,王廚向西走去,但已步履欹斜,搖晃不定,一看便知他神經已失常了。大約怕鬼心情還只占一半,財物全失,手無分文,卻給他刺激不小,在恐懼中加以絕望,很夠他承受的。江湄想著,又跟他由西轉南,再走便接近了荒僻區域,不由心中暗喜。他准是心神迷亂,信步亂走,才向這僻靜地方來,自己正恐他走到熱鬧區域,警察密佈,燈火明亮,在什麼鋪戶門前一坐,等待天明,便算無法處置他了。現在這小子居然向荒僻地方走,也許是命裡該當,要受報應了!想著,又跟著向前。到了河邊上,越發冷靜,連燈光都很少了。

  江湄詫異他這樣匆匆前行,好像有什麼目的似的。但往前越走越僻靜,他要上哪裡去呢?江湄卻不知道王廚是要奔前面的大畢莊,去尋他那在花廠做工的兄弟,暫圖棲止,再有二裡路就可到了。江湄見他循著河邊,在堤上直走下去,河邊草木頗多,足以隱藏,就湊近幾步,隱在堤下,一面走著,一面又發出哭聲,仿著女人聲音,還是要他償命。王廚聽見,拔步飛逃,江湄也把腳步加快,趕著「嗚嗚」叫喚。

  又跑了一程,忽見王廚停住步向後面張望。江湄忙隱在樹後,口中仍繼續作聲。王廚竟舉步走回,似想拼出性命,也要尋覓聲音來源,和鬼魂見面。江湄忙向後倒退幾步,仗著身體靈便,倏地由旁邊轉了個圈子,由王廚身旁抄過,在他身後又「嗚嗚」哭起來。王廚眼中只覺得有黑影一晃,聲音又轉到背後,更認定是冤魂纏繞,就撲的坐在地下,喘吁吁地自語道:「我知道你不肯饒我,我也不怕。方才動手殺你,那是你逼出來的。當初咱們那樣要好,現在你竟翻臉無情,不許我挨你一下,我拿刀嚇唬,並沒想真殺你,是你自己把脖子抹在刀上,憑什麼跟我討命!」

  江湄在他說話時,又轉到左面,口中仍不住作聲。王廚咳嗽一聲,拍著頭頂說道:「你是跟定我了,非要我的命不可,不要緊,我本就沒了活路兒。東西不知怎麼全丟了,只剩一條窮命,還擔著一條人命,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這就死,你不用逼我!」

  江湄聽了,心想,我正希望你這樣,要不然我也饒不了你,就又「嗚嗚」著說:「你跟我走。快走啊!」

  王廚道:「你別忙,我准跟你走,可是我得問問你,你這娘兒們怎這樣翻臉無情?當初那等要好,忽然一變心就再不許我上前,你是安著什麼心!是有了別人,還是討厭了我?你說說,我到死也要落個明白鬼兒。」

  江湄心想,我如何知道,把什麼話回答你。就嗚嗚地道:「你不用問,咱們閻王殿上說去。」

  王廚道:「你不說,我也不死。」

  江湄道:「你不死,我總跟著你,到天亮你就被官面捉住了,慢慢也得死。」

  王廚聽了沒話,江湄也不再作聲,只由地下拾起泥土,隨風向他拋去。過了一會兒,王廚忽又站起來,叫道:「得了,該死活不得,我反正是沒路兒了,我跟你去!」

  說著,由堤上走下河坡。江湄也上了堤,由樹後瞧著。只見王廚到了水邊,立著不動。江湄揣摩他的心理,必是臨死又複遲疑,又揣摩鬼的心理,到這時候看見仇人將死,必然欣快,就又嗚嗚發出似哭似笑之聲。王廚回頭說道:「你不用催我,我這就下去!」

  說著,猛一頓足,就縱身躍起,撲通一聲,落入河中。江湄在堤上看著他跳入河中,跟著就沉了下去,隨又冒上來,兩手亂抓亂摸,似要尋覓什麼可以攀援之物,這是自殺者的慣例。無論意志如何堅決,但到垂死之時,沒有不後悔而掙扎圖生的。

  江湄一躍到了水邊,向河中叫道:「王廚子,你要死了,這是罪有應得,你姦污主母,到了兒還殺死她,真是萬惡不赦。若叫你逃了,那就沒了天理。不過我告訴你,張太太還依舊活著,並沒有鬼魂纏你,都是江大爺幹的。偷東西也是我,裝鬼也是我,成心逼你走這條路,你別怨我害你。你若不是犯罪虧心,也不信有鬼,絕不肯死的。倘若你死了也有魂兒,自覺冤枉,可以找我姓江的算賬,現在我就是替天行道的監斬官,看著你小命歸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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