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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其實是因為大門開著,音浪直入無阻,故而聽得真切,實際上警察已越門而過了。但他一時張皇,只聽得越來越近,未及再聽愈去愈遠,就慌得向客廳跑去,順手將鋪蓋塞在空魚缸內。進到客室,先蹲到桌下,覺得不妥,又跑入里間,鑽進床下,方才藏好,耳中卻聽著靜悄無聲,才知自己錯了,警察並未進門,白張皇了半天,便想重新出去。但轉念一想,自己的命與財產都在這裡,若不攜帶走,便逃出去也無以為活,現在只有冒險把東西取出,再行逃走。不過現在張福必已發現太太被殺,就要出去報官,也許先到西跨院尋找,否則叫了官人來,也必到西跨院察看,因此,自己現在還不能前去發掘財物,萬一被人堵住可就不得了。而且現時便逃出去,半夜裡也沒處投奔。張福一報案,地面上必加緊搜尋,說不定當夜就被捉住。不如索性大大膽子,就藏在這裡。好在大門已開,人們必認為我是逃走了,不會在宅內尋找。

  我等事情過去,再溜到跨院把財物掘出,或者還能另外撈摸些值錢東西,帶著一走,還可以看情形行事。若能在廚房偷取食物,我乾脆給個不走,就藏在這裡,宅內地方大,房間多,房上房下,地上地下,足可以藏得住。等過十天半月,案子冷了再走,更可平安無事。但這客室裡卻不大妥當,少時主人必然回家,招待查案的官人,慰問的親友,都得到客屋來,我得趕快換個地方。想著,方要出去,但這時老郭已出門給柳塘報信,張福又去請大夫,都由院中經過。張福臨走,又叫一個女僕守在前院,等候主人回來開門。於是王廚便被困在客屋,不敢出來。

  及至柳塘回家,院中更不斷有人來往,王廚焦急非常,但偷聽人們出入時的說話,知道太太並未喪命,尚有生望,心中頗覺安適。因為他殺人原出於一時怒恨,事過以後,自知已成人命兇犯,也很後悔。這時,聽太太性命可以無礙,自己也免脫重罪,自然引為幸事。而且宅中未出人命,便不致驚動官人,自己的危險也減少許多,這樣或者在延醫以後,家人便可安歇,自己今夜也許能達到目的逃走。想著,又待了一會兒,忽聽主人在院中和人說話,跟著便相偕入室,原來有客人住下了。王廚覺得事出意外,暗叫倒運,只得屏息靜伏,偷聽床上聲息。不料床上的人,不住移動,似乎並沒入睡。

  哪知這正是江湄坐著向外窺視的時候,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所要捉拿的人,正在身下咫尺之間。及至王廚偶不經意,張口呼吸,被床下灰塵嗆了一下,鼻中發出聲音,江湄才明白了,急忙躺下裝睡。王廚聽見鼾聲,又過了半天,才敢從床下爬出來。看床上的人仍在酣睡,就大膽走到外室,站著怔了一下,便出了客室,到了院中。江湄早已由床上跳下,悄悄跟了出去。見王廚躡著腳,一直奔西跨院,走了進去,就隨在後面。王廚到跨院裡,直入他的臥室,不敢開燈,從桌上摸索半晌,才劃然一響,點著了一個紅蠟頭兒。他用手掩著,放在床下,隨即蹲在床前,伸手動作,當然是掘取地下的東西。及至掘了出來,先放在床上,又把牆上所掛衣服取下疊好,再將鈔票金飾掖入衣眼中間,連床下的四筒鴉片煙灰,也塞在裡面。然後用一塊包袱皮緊緊裹了起來,才把這二尺多厚,一尺見方的全部財產,提在手裡,又立著怔了一下。江湄由窗外看見他的臉部,在燭光陰影中間,搖動幾下,似有所思,隨又眼珠亂轉,射出凶光。

  江湄暗想,他還不走等待什麼?想著,就見王廚伸足到床下把殘燭踏滅,房中立時黑暗,又進了旁邊廚房,劃亮了兩支火柴,似有所覓,不大工夫,又出至院中。江湄眼尖,看見他左手提著包裹,右手卻另拿了件東西,仔細端詳,才知又是一柄廚刀。看來,廚房的刀真不少,一把傷了太太,拋在上房;那個二師傅老朱,到江家去另安廚房,當然要帶把刀;王廚這時手中又是一把,總計已有三把了。故家巨宅,年代久遠,一應什物,只有陸續添置,卻不糟踐折變,所以什麼都是富裕的。所謂破家值萬貫,舊室有餘財,就是這種道理。但當時江湄看著卻瞪大了眼。心想,這小子又拿出把廚刀,意欲何為?

  哪知王廚竟又起賊心,這賊心是由於人貪婪不肯知足。他本來只想把床下財物掘出來帶走,便認為如天之幸。但把財物掘出以後,心中又想,自己惹下這樣大禍,在天津絕不能再呆下去了,只有回老家躲著。現在手中雖有不少財物,但在鄉下也置不了幾畝地,依然不能長久存活。往後便再出來,到北京或是別的都市混事,不特還有危險,而且也不易再遇著這樣的機會,哪裡還能有闊太太體己我呢?若只仗著工錢,除了澆裹,十年也剩不下包袱裡這點東西。

  我現在已就是已就了,反正犯了案夠我活的,趁著還沒離開這個門兒,何不再幹上一回,多落幾個?他心裡一轉,便想到柳塘身上。柳塘家中很有些古玩,一件是舊式打簧金表,錶鏈極粗,還有塊貓兒眼的表墜,以外就是一隻翡翠扳指。王廚聽人說過,往年曾有人出過上萬的價錢,柳塘未肯出去。他垂涎已非一日,所以這時心想,只要把這兩件東西弄到手裡,便可以終身做富家翁,就不必度鄉農日月了。逃到較遠的都市,把東西變賣了,娶個漂亮的老婆,足供一世安享。主人那樣軟弱,只要拿刀向他一晃,便得雙手獻上。他若善財難舍,便再來條人命也沒什麼,好在我的腦袋原就在褲帶上掖著啦。想到這裡,立刻又由貪念引起凶心,就由廚房尋著一柄上了鏽的舊刀,提著走出西跨院。

  江湄見他又取出刀來,就知道他又起了歹心,不覺暗自奇怪。因為一個人殺人行兇,是需要勇氣的,但勇氣並非能夠長久存在的東西。殺人時只為偶然激起勇氣,但過後就許完全消滅,變成十分怯懦。常有兇犯到被捉時,形狀頹弱可憐,絕不如常人所想像的那樣兇悍,因為他的勇氣已被悔懼銷蝕淨盡了。便是自殺也是如此,一個人遭遇極大刺激,無論是由於憤恨悲痛,以及灰心絕望等等原故,都可以激發勇氣,助他自殺。但必須趁著初受刺激,勇氣正盛的時候實行,若是耽誤過去,再提自殺的勇氣,便不易了。譬如一個人犯了重罪,明知被人捉住,將要受盡折磨,慘於百死,本該自盡力圖避免。但他會隱忍苟活,直到受盡折磨而死。這就是因為他耽誤過最初的時機,後來再想自殺,也提不起勇氣,只有等待自然結果了。

  這時,江湄見王廚才殺了人,本該悔懼失智,逃竄如狗,卻竟在當夜又提刀謀人,他的魄力未免太堅強了。但沒想到他這勇氣是由於求生避禍,以及種種貪念所引起的。實際也和方才那次一樣,初念並未想真個去殺人,但逼到分際,凶心一起,就不是他這腦筋簡單的人所能抑制的了。江湄想著,悄悄隨在王廚後面,見他出了西跨院,就進了中院,直奔柳塘住的房間。因為窗上微有亮光,使他知道裡面有人,先從窗簾縫隙向裡張望一下,才又走向門房。江湄已明白他是意在柳塘,暗罵,好狠毒的東西!才傷了主婦,又來圖謀主人,不知你和主家有何深仇!我倒要看看你小子將要怎樣。

  江湄本是遊俠人物,又曾學過武術,身手矯健,向來在下等社會裡,和所謂雜霸地來往,在他們身上尋取生髮。但表面上卻是翩翩處世,文質彬彬,因善良人非常忠厚,對上等人更能溫雅,所以沒人知道他的底細。這時,他毫不張皇,只遠遠看著。王廚到了房門前,江湄以為門必關著,得費他一些時間撥開。卻不料他伸手一推,門便開了,不由埋怨柳塘疏忽。家中才出了事,竟不關門便睡了覺,但誰又想得到,兇手仍在家裡呢?

  當時,王廚推開了門,正要邁步進去,又立住稍一遲疑,把那包裹放在門前階上,才躡足走入。江湄好似閃電般跳到門口,先把包裹拿起,放在地上,用力一推,那包裹便沿著窗根,毫無聲音的滾到遠處。再向門內瞧看,見里間屋也未關門,煙燈的微光由門簾透出,王廚已到了門旁,由簾縫往裡窺看,隨即掀簾走入。江湄急忙奔過去,補了他的缺,也貼在門旁,向裡窺視。見王廚已立在房中,柳塘正躺在床上睡覺。身上蓋著被子,頭兒已墜到枕下。

  王廚看著他,又向四外張望,見柳塘的長袍和背心,都搭在椅上,就走過去將長袍翻動,露出背心上掛的錶鏈。他便將金鏈提起,那只金表和表墜都由口袋中露出,他又釋手放下去,隨把手中的刀,輕輕擱在桌上,便用兩手去解錶鏈。因為那錶鏈的上端,是一個帶機關的小圈,套在鈕孔上的。王廚手拙,解了半天,也沒解下來,只得用力去撕,偏那背心材料堅固,竟沒撕破。他一氣就把背心從長袍上脫下,搭在臂上,又走到柳塘跟前,去脫那扳指。柳塘帶扳指的手,正垂在身旁,王廚伸手想把扳指脫下。

  江湄看著,已知他意在偷盜,刀又不在手裡,便放了心。但看他湊近柳塘,心想,自己既已看明他的意圖,就不必叫他再驚動柳塘了。想著,便從喉嚨中輕輕發出咳嗽聲音,微細得僅能使王廚聽見。王廚才伸下手去,猛聽身後有了聲音,嚇得他打個冷戰,急忙轉身瞧看。見房中毫無異狀,方自一怔,忽又聽有嗚咽聲音,好似哭泣。因為聲音太低,聽不甚真,卻好像就發自房中近處,不由毛髮悚然。又因房中只有一隻煙燈,陰陰森森,使他不禁想到太太,方才請大夫的時候,尚在活著,這時莫非已經死了,魂靈出竅,前來尋我。想著,聲音又作,最可怕的是若有若無,耳中方才聽到,再一細聽,竟又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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