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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江湄道:「我沒關係,您還回那邊去麼?」

  柳塘道:「我不能去了。家裡現在怎能離得開?」

  江湄道:「而且夜太深了,外邊又冷得很。」

  說著,瑟縮了一下道:「您快進屋裡去吧,我自己回去了。」

  柳塘聽他說夜深天冷,就隨口說道:「要不老弟你也住在這裡,等明天再回去。」

  江湄聞言點頭道:「那也好。我大概是起床起冒失了,這會兒有點頭暈。那麼就先叫寶山坐車回去,告訴趙太太和家母個話兒,好叫她們放心。」

  柳塘方才的話,本是虛讓。因為外面有汽車等著,坐上去便可到家,並沒有住在這裡的必要。只是不好不留一句,卻不料他竟依實了,倒覺一怔,就說:「好極了,老弟跟我作伴最好。」

  隨即派寶山回江宅去,又告訴了許多話。寶山走後,柳塘便讓江湄仍到房中去坐。

  江湄道:「我現在有些支持不住,老伯快給安置個地方去睡,咱們明天再談。」

  柳塘想了想,客人本該住在前院,但江湄對自己情意殷勤,頗以子侄自居,不能以常客相待,就請他住在中院雪蓉的舊室。江湄卻十分守禮,不肯居住內室。柳塘沒奈何,只得讓他住在前院客室的里間,就是柳塘當日獨眠時常住的地方,衾枕原已齊備。江湄進到房裡,便說:「這裡很好,老伯快請安歇吧。」

  柳塘還問他用什麼,江湄說:「躺下就睡著,什麼也不用。」

  便催柳塘返室。柳塘出來向張福等說:「天不早了,你們也快睡去,上房只留一個老媽,輪流伺候病人好了。」

  說完,便回室中。

  張福把前後院的燈全關熄了,將回門房,見江湄房中也已黑暗無光,心想,年輕人真是愛困,要睡就得睡,一會兒也等不得。想著,便回門房去。再過一會兒,合宅都已寂靜,只後院太太房中尚有燈光。太太昏迷不醒,老媽伏案打鼾。柳塘屋中卻只剩如豆的煙燈,柳塘躺在燈旁打盹,就算睡下了。只有客室中的江湄,卻在醒著。他所睡的床,臨著窗戶,就坐在床上,由玻璃窗的紗簾透孔向外張望。他方才自言夜深怕冷,完全出於假裝,只為要住在這裡。至於他住下的原故,卻是因為王廚住室的物件,使他發生一種想頭。以為這些東西,在王廚身上並非小可,他雖然酒醉行兇,懼罪逃走,但他對這些財物,怎能捨得拋下?固然性命較財物為重,他為性命也只得拋棄財物,不過總難割捨,他若逃了出去,就絕對不敢再回這塊地方來了。因此就靈機一動,想到:他是否會仍藏在宅裡?還想尋機會把東西帶走?

  這想頭雖然離奇,卻未嘗不可能。王廚若藏在本宅,反倒是安全的處所。因為人人都以為他已經逃去,必向遠處追尋,對本宅反而忽略。何況張宅故家巨室,空房極多,盡有藏躲的地方。江湄心中生此一念,雖然沒有決定,但已留上了神。又聽張福說王廚騙他進後院去,才向外溜走,這是懸揣之辭,他溜走並沒人看見。所以,又問大門是否已開,張福回說老郭出去請柳塘,見大門已在開著。

  江湄覺得這事實和自己思想抵觸,大門既開,必是王廚已走,他未必有這樣聰明,先把大門開放,設此疑陣,然後退回宅中藏躲。一個下等人絕不會的,何況又在醉後呢?但仍不放心,就又到前院看看,及至由魚缸中搜出鋪蓋,江湄才又把念頭轉回,覺得有了八成把握。因為王廚若因不便攜帶,把鋪蓋拋下,很可以隨便拋在地下,無須藏起來。既藏起來,顯見他本人還在宅中,只圖暫時不被發現,等人靜時他再發掘財物,一齊帶走。當時恐怕柳塘驚慌,也沒對他說明,只借詞住下,便令大家安歇,自己在客屋熄了燈,從窗戶向外觀望。

  這窗戶的位置甚佳,可以看到中院和東西跨院的院門。客室旁邊,還有一道小門,通著現已荒廢的小園,若有人出入,也要從窗前經過。他由窗戶向外看著,心中尋思,自己的猜料大概不會錯誤,王廚若仍留在宅裡,他必定在今夜出來。雖然張宅空房甚多,盡有藏身之處,只要有食物可以度命,就藏上十天半月也沒什麼,想藏得日久,愈于他有益。不過,若是太太身死,驚動來官廳,把事鬧大了,王廚勢必深藏不出。如今太太沒死,家中已然平靜,還能不急速逃走麼?而且即使他想長在宅中藏躲,也必趁夜中把鋪蓋卷取出來,另藏別處。因為在魚缸內,明日必被發現,只一發現鋪蓋,便有人會猜想他仍在宅裡的。現在事情只有一個疑竇,就是當時大門開放,自己實不能想像他會有這樣聰明,能設疑兵,開了大門又退回藏躲,因此才不能決定,也沒敢聲張,只留在這裡暗地伺察。倘若今夜沒有形跡,到早晨起床,我還要設詞參觀房屋,把各院都細瞧一遍,方能自認神經過敏,料事錯誤,放心回家呢。

  江湄真是少年好事,但也因為對柳塘的感情,又痛恨王廚毒惡,就不辭辛苦,作了義務偵探。過了半晌,見前後院仍是靜悄悄的,毫無動靜,他的自信心才有些搖動。自思,難道真料錯了?不料這時耳中忽聽得床下有細微聲音,他方自一怔,隨又聽得一聲。好像是一個人要嗆咳而又竭力忍住,喉嚨中哽哽作響。江湄眼珠一轉,悚然自思:我只向外面瞧看,哪知這東西竟正在身下藏躲,現在可被我尋著了。初想,自己動手捉他,任他情急拼命,也不怕逃出手心。但又想,捉住他應該如何?柳塘既不願聲張,結果仍得釋放,豈不便宜了這小子。而且還怕他信口亂說,把秘事全翻騰出來,反使柳塘受辱。想著,就慢慢躺下,蓋好被子,故意想作翻身,把床震得發響,隨又吧噠著嘴,發出很輕微的鼾聲,但眼睛卻在睜著。過了很大工夫,才覺床下微有響動。一個人頭探了出來,一步一停,十分緩慢的,由床下往外爬,直爬到門口,才停住回頭,向床上看看,便立了起來,悄悄拉開門走出去,這人正是王廚。

  原來,他自從傷了太太,跑入西跨院去取東西,因聽女僕叫喊,心中慌亂,就只把鋪蓋卷上,向外跑出。到了院門,恰恰碰上張福、老郭由外面跑進來,忙掩在門內,又見張福向門內喊叫,只可擲下鋪蓋,走出答話,把二人支進後院。他拾起鋪蓋,便向外跑,這時只想逃命,直往外沖。到了大門口,知道門房無人,就把門開了,正要邁步出去,不料耳中忽聽得一陣皮靴聲音,發自巷的北端,忙止步探頭一看,只見在兩丈以外,有一隊穿黑衣的人,步伐整齊的走過來。王廚知道是警察巡夜,也許是按時換崗,嚇得他縮身走回,到客廳窗前站住發抖。心中這時已驚得清醒了,他本打算暫躲一下,等警察過去,再出門逃走。但在驚懼中間,不禁由警察想到自己所犯的罪,現在凶案尚未洩露,警察不知門內出了人命,自己尚無危險。但到明天一行報案,全天津的警察都要捉拿自己了,若被捉住,必得償命。欲語說,先死容易後死難,還不知要受什麼罪呢。自己必得遠走高飛,跑到沒人認識的地方,才能免禍。

  他一想到逃走,立刻摸著鋪蓋捲兒,又記起自己尚有許多財物,留在西跨院內,若要逃跑,必須手頭富裕,否則仍得淪落他鄉,也許根本走不出去。我不帶那些值錢的東西,只帶這捲舖蓋能頂什麼?想著,咬咬牙,就要重進西跨院,但又怕張福、老郭出來撞上。正在這時,忽聽外面有皮靴聲音,入耳甚響,知那隊警察已到門外,他更是悚然一驚。想到,後院女僕一直喊叫了半天,這時張福、老郭進去,才不喊了,但只怕警察是經由上房後面那條街過來,曾聽見喊聲,特意繞到大門來看。他這樣想著,越發賊人膽虛,疑心生鬼,只覺皮靴聲音已進到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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