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七六


  正在這時,那一個上廚房傳令的女僕回來了,向太太說老王正在病著,感冒發燒。他說現在不能出去,在家裡對付做活兒還成,若叫出去搬搬弄弄,他可頂不住,求太太派老朱去,容他養兩天兒。太太聽了,心中不悅道:「瞧這個嬌貴勁兒,叫他辦點事,他又病了。」

  說著,瞪了那女僕一眼,心想,叫你去傳兩句話,你卻去了半點多鐘,不定在廚房說了些什麼,還許老王沒病,替他說謊呢。太太料得確實不錯,這女僕果然在廚房多說了些話。因為她是太太貼身的近人,從前太太和王廚的秘密,都在她心裡,因而得到許多便宜。太太時常額外加以賞賜,王廚也把美膳佳餚,給她吃頭口兒。但今日太太既和王廚疏遠,就不大肯給錢了,王廚卻常常和她說私話,數說太太的寡情,又托她設法從中解和,重圓舊好。這女僕雖不敢對太太有所表示,卻很希望王廚重承恩幸,自己好從中取利。但一直不得機會,太太又把廚房移到跨院,使王廚無法進入內宅,更隔斷了天臺之路。王廚懷恨,自不必提,這女僕也跟著抱怨。這時,璞玉回來,向太太訴說一切事情,她都在窗外聽見了,及至太太派她去廚房傳令,她到廚房,先對王廚把所聽的事都學說一遍,才提到太太派遣王廚前去伺候柳塘的話,由此就生了事了。

  若是簡截的傳達命令,王廚只有依從,不會違抗,只因多說了些閒話,王廚明白了情形,不由才生了心。因為他和太太隔絕已久,心中懷恨而又希望變好。無奈家中耳目眾多,他又移到跨院,沒有再入內宅的機會,卻仍癡心不斷,以為若能和太太接近一談,或能誘惑她重修舊好。否則,也要問個明白,她為什麼要閃自己,是否有了別人,但只苦沒法到太太近前。這時,聽女僕說舉家外出,連下人也帶出幾個,家中只留下太太一人,認為這正是絕好的機會。卻不料太大正要隔開自己,派去伺候柳塘,而且聽女僕訴說,老爺原指名要老朱去,太太反而做主派遣自己,不由大為氣憤,罵了一陣。於是就托女僕給他告病,定要留在家中,預備大家走後,自己向太太做一番交涉。女僕回報,太太知道王廚必非真病,料到是女僕把情形告訴了他,他才生心裝病。當時也不好說什麼,就問老朱呢。女僕說:「老朱天天做完飯,就出去遛鳥兒,得天夕才回來。」

  太太聽了,就向璞玉說:「你先帶著兩個老媽走吧,少時我准派個廚子去,誤不了你們吃飯,明天我自己還要過去看看。」

  璞玉應著,便令人把東西先搬出去,放到車上,然後和兩個老媽子一同走了。太太送到門外,看車走遠,方才回入院中,滿懷鬱憤,無可發洩。忽然想起王廚抗令的事,就不回內宅,直轉入跨院,走到廚房門口,立住向裡一望。但見房子只王廚一人,正吸著紙煙,坐在凳上哼著小曲。因為這時正是工作時間,他穿著做活的舊衣服,腳下破鞋破襪,濺的積年的污泥油漬,再加滿臉油光,好似一刮可以刮得下來。這情形和他當日每晚梳洗打扮,盡幸承恩的時候可差得多了。不過太太當日,也並非沒見過他工作時的模樣,只是當時並不理會。現在卻是有些緣分滿了,看了就分外討厭,再加上心中的怒火,不由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王廚看是太太,初覺一怔,似乎欠身欲起,但隨即坐下不動,又沉下了臉兒。他心中本也存著怨恨,初見太太,出於意外,一時心中無主,想要起身,還她個主僕的禮節。但見附近無人,只自己和太太兩個,覺得這時很不必照主僕身份來講禮法,正好以情人資格發作脾氣,就現出生氣的樣兒,不理太太。哪知太太這時絕沒想到情愛,一見他傲然不睬,心中更怒,就大聲叫道:「老王,你怎越來越不像話!我叫你去給老爺做飯,你竟裝病不去,這成什麼規矩?我竟不能支使你了。」

  王廚聽了,瞪著眼兒道:「我不去就是不去,怎麼就該我去?」

  太太聽了更怒,跺著腳兒罵道:「你個混賬東西!還懂點規矩不懂?我派誰去誰就得去,不去就是不成!」

  王廚聽太太滿嘴的官話,好像忘了和自己的關係,不由也大怒道:「不成怎樣?還能把我發了?你還是別提規矩,廚子也曾在太太房裡睡過,那又是什麼規矩?可是現在廚子挨不上了,變成眼中釘,討厭鬼,叫人往外趕了。」

  太太聽他明揭自己短處,不由氣得通身亂抖,但雖恨不得吃了他,無奈當日曾經失身,此際便無法反口。呆了半天,才顫聲叫道:「你真萬惡,敢跟……跟我這麼說話。」

  王廚冷笑道:「有什麼不敢,我敢的事還多著呢。」

  說著,還挺胸腆肚的做了個難看的姿勢。又道:「你還說我萬惡,我還說你水性楊花,沒情沒義呢。當初跟我怎樣好法,現在竟給拋在脖子後頭,再也不理,我是哪點兒得罪了你?哪點沒伺候好你?現在你這是又有了別人,得新忘舊。」

  太太這時已氣得要死,心裡如被刀絞,才明白失身小人如此受制,真覺悔不可追。

  其實,不止女人如此。自古至今,若干英雄豪傑,正人君子,和小人共事,將把柄落到他們手裡,弄得終身受制,無術自拔,只為一念之差,以致身敗名裂的多了。太太以前雖然甘心改過,但還以為王廚是個下人,可以任憑自己取捨,尚不覺有什麼害處。這時,忽發現了王廚的憊賴面目,才醒悟自己已種下禍根。此際,太太已氣得眼淚滿眶,說不出話。王廚又笑著道:「太太便是不喜歡我,也該念點兒舊情。熱灶也燒一把,冷灶也填一把,別把我扔下不理。像這次老爺跟別人都走開了,家裡只剩下你,咱們清清淨淨說說道道,不正好麼。你怎這樣狠心,倒要把我打發出去?你要知道,就留我在家裡,也不礙你的眼,不管你的事呀。」

  太太聽著,憤恨悲悔,萬端交迸,若不為維持自己的尊嚴,真要哭了出來。但已淚流滿面,就咬牙說道:「你少說這……這話,我算知道你混賬。你只說去不去?」

  王廚冷笑道:「還沒忘這個碴兒,我說不去,自然不去,誰也抬不了我去!」

  太太頓足道:「好,你是不願意幹了!」

  王廚冷笑道:「就算我不願意幹了,看誰敢辭我?」

  太大知道沒法跟他再說,再說也得不到勝利,只得走了回來,但已氣得昏頭漲腦,出跨院時,把頭撞在了門上,王廚在後面還直說輕薄話,太太也不理他。回到房裡,伏在床上,流了半天眼淚,自怨自艾。當初,自己怎竟做了這樣錯事,到如今竟被小人制住,不但號令不動,還要受他的氣。若使出主婦威權,把他斥退,恐怕他決不肯甘休,還不知要怎樣敗壞我。想來竟是一籌莫展,只有甘心受制。但這口氣怎忍得下呀!太太哭了一會兒,又怕被人看見,又急忙重新洗面擦粉,掩飾淚痕。見天色不早,就叫女僕看老朱是否已經回來。須臾女僕把老朱喚到院中,太太便吩咐立刻攜帶廚房應用家具材料,到那邊去設立廚房,不要誤了今天晚飯。若是一個人張羅不開,就叫寶山跟著幫忙。又叮囑他去了務必用心伺候老爺和老少姑奶奶,不要馬虎,從這個月給長五塊工錢。老朱聽了,自然大喜道謝,連忙趕回廚房收拾。太太這樣給老朱長工錢,自然有著和王廚慪氣的意思。

  哪知老朱得意之下,回到廚房就對王廚說了,王廚又添了幾分氣恨。跟著,寶山又到廚房來,給老朱幫忙,王廚看著更覺刺目。王廚近日因被太太疏遠,而疑心到寶山身上,並不為看出什麼形跡,而只是因為寶山年輕漂亮。其實,寶山現在娶了有私房錢的淨蓮做太太,生活很是富裕,原不必再做奴僕,只因他從小在宅中長大,戀著主人舊恩,又加上對柳塘有著一種敬愛心情,總覺捨不得這位好心眼的老爺,所以仍在宅中奔走。不過他的氣派已不像個下人。他的太太常常用心打扮丈夫,總給做講究的衣服穿著。但到宅中還要按下人規矩,穿件藍布罩袍,卻仍掩不住他的翩翩風度。

  王廚看著,覺得這樣的人,常常出入內宅,太靠不住,又加太太因寶山自幼便跑上房,到這時仍當他是小孩子,相待較為親切,使王廚更加胡思亂想。這時見寶山進來,幫老朱收拾東西,卷起袖子,露出裡面灰綢袷袍和雪白的小褂,心裡暗想,他這哪像是下人?太太看慣了他,自然閉著半隻眼就瞧不上我了。過了一會兒,老朱收拾完了,便和寶山陸續把東西運到門口,放到雇來的車上。到最末一次,王廚也跟到跨院門口瞧著,見太太又由內宅走出,把兩個包袱交給寶山,叫給老爺帶去。又叮囑道:「你父親也在那邊,你去了和他商量,留下一個伺候老爺,可別都回來,也別都不回來,家裡沒個正經人也不成。」

  寶山應著走了,王廚在旁聽著,又疑心生暗鬼。認為太太的話隱含微意,表面叫寶山和他父親回來一個。實際是要寶山自己回來。又聽她說家裡沒正經人不成,更覺生疑。心想,你只把張福、寶山看做正經人,我就不是正經人?其實,太太所謂正經人,只是可靠得用之意。王廚胸中心懷了成見,總是把正事想歪,好事想壞。待寶山走後,王廚才忙著做飯,到飯熟由老媽端上去,他就溜到門口,查看門房裡有誰在屋。見張福正坐在裡面,還有一個由早晨派出尋覓玉枝的男僕也回來了,正和張福商量,要回家去看看。張福說:「今天人都走了,只剩我們倆,你就過幾天回去吧。」

  那僕人堅說家中有事,張福只得答應叫他回去。這時,王廚便問張福:「你回來了,是把寶山留在那裡了麼?」

  張福點點頭道:「可不是我得回來,家裡離了人哪成。你瞧這老郭光會脫懶兒,指著他能放心麼?」

  王廚聽寶山留在那邊,本該釋解疑心,但他還存著成見。以為寶山自己必然很想回來,只因被他父親強給留在那邊,才無奈屈從,並不能由此斷定他沒有關係。當時和張福搭訕兩句,就又回廚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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