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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當時,又談了一會兒,江老太太便說:「我現在就算搬到樓上去了,請你們就把樓下當作自己的房子,隨便安置,不要拘束。」

  說完,又走到堂屋,喚來男女僕,吩咐他們對張二爺一家,都要當作主人一樣伺候,不許輕慢。說著,忽聽門外車聲,有人喊叫:「大夫來到了!」

  遂見一位西裝筆挺的大夫走入,後面還跟著一個護士,代提皮包,大家忙迎入室中。柳塘向他問了幾句,大夫便動手治傷。除了江湄以外,大家都在旁邊瞧著。大夫指著傷痕,講說怎樣再斜幾分,便要傷到某塊骨頭,將成什麼情形。再深一寸,便要損及某一部分,將要如何危險。大家聽得毛骨悚然,只有暗自念佛。大夫又說傷勢順利,一直沒有化膿等惡化情形,照這樣下去,可望在半月內告痊。璞玉等細看傷口,雖覺和大夫的話相符,但那皮肉翻綻的狀態,實覺驚心慘目,幾乎要哭出來。但大夫卻認為狀態極佳,好像滿不介意,這就是經驗的關係。

  因為大夫見得重症多了,對這輕傷自然視如無物。病家卻是初見,又加關心,不免張惶過度。所以病家初到醫院,沒有不恨大夫的,總覺病勢嚴重,大夫不該如此輕藐,大有玩忽人命的嫌疑。卻不知大夫成年累月,每日每時,都在和病人打交道,任何重症,都已見過,漸漸養成硬的心腸。就和城市人死了一人,四鄰都怕鬧鬼,而戰場伏屍盈野,卻從沒見過某個兵士驚嚇成病,可見情感是可以隨環境而加磨練的。大夫若總像病家那樣易動感情,恐怕他們本身也要成為病人了。

  當時,柳塘向大夫詢問明白,確知玉枝絕無妨礙,心中一快,不由覺得自己的病也好了一半。大夫走後,江老太太便上了樓,柳塘便佔據了她的房間,和璞玉、老紳董商量,該叫誰在這裡照料。老紳董自告奮勇,柳塘卻知道她不是能看護病人的人。她那粗莽舉止,再加上遇事張惶,病人倒得受她攪擾,不能安靜,何況她本身還有礙衛生,常人同居都不相宜,更莫說病人了。但再想到別人,太太是不好驚動,而且她也必不願伺候玉枝。

  女僕便有一兩個可用,無奈她們只能做些粗活,貼身伺候還得個有耐性細心的人。除非得勞動璞玉,但璞玉現在既不成心思,也還有種種不便。從警予身上論,她是朋友的太太,來此寄居;從自己身上說,她是姑奶奶住娘家,都不好開口相煩。實在沒法,只可向醫院雇用看護。但也不能把玉枝完全交給看護,沒個親近的人在旁守護著,孩子清醒過來,難免要寂寞傷心,那就得我自己住在這裡了。

  正在這樣想著,璞玉已開口說道:「還是我來看護玉枝吧。頭樣兒我也沒事,二樣兒是除了我怕也沒合適的人,太太自然不能來,你又病著,再說這又不是男人能幹的事,你不用猶疑,就派個老媽子來伺候好了。」

  柳塘道:「我也想到這層,只是不好意思勞動你。」

  璞玉道:「大哥怎麼跟我說這個?」

  柳塘道:「我並非跟你客氣,只因這是別人家裡,不大方便。若在咱們家,我就把玉枝全交給你,你為侄女多受些累,也是應該的。現在玉枝不能即刻回去,住在外面,警予把你托給我,我不好好兒照應,反把你趕到別人家去住,這算什麼呢?」

  璞玉道:「您的講究也太多了,我卻不懂這些。玉枝既需用我照管,我就得照管,說不著別的,你只回去給我們想法兒送飯好了。」

  柳塘想了想道:「這麼遠路,送飯可不大方便。再說,你和玉枝要臨時想吃點什麼呢?有了,我也陪你們住在這兒。幾時等玉枝好了,再一同回去。」

  璞玉道:「那不大好吧,這一來豈不全家都搬到這兒,只把嫂嫂一人拋下了。」

  柳塘低聲道:「我就為她才想住到這裡,你知道我平日只和雪蓉、玉枝住在中院,跟太太缺少來往。到雪蓉走了,就只剩下玉枝跟我做伴。近日又加上你,可以說說道道,現在你陪玉枝住在外面,我自己獨居家中,不要寂寞死嗎?」

  璞玉道:「不是還有嫂嫂陪著?嫂嫂近來對您很關切,不像以前那樣冷淡了。」

  柳塘搖頭道:「她若還像當初那樣冷淡,我自己就住在家中,受些寂寞,也沒什麼。就為現在她對我忽然親熱起來,我才更受不住。有你們在旁還好,若只我一人在家和她守著,我簡直時刻不安,等於受罪。所以非得跟你們出來不可。」

  璞玉聽著點頭會意,老紳董卻不大明白,就問:「你怎麼跟太太這樣不和美呢?」

  柳塘擺手說:「我們是天生沒緣,等得閒再跟你說。」

  遂又跟璞玉商量。少時和江家接洽,就正式租樓下這幾間房。柳塘住在靠外一間,璞玉和玉枝同住一室,另由家中喚兩個女僕伺候。再派個廚子來做飯,和江家公用廚房,自己另安個爐灶。璞玉聽了,道:「你既要搬過來,只好這樣辦了。不過,跟江家租房,是不大合適。人家本來不想把房子出租,再說,以前救玉枝,花錢受累,全是出於好意。咱們若跟他講租講賃,講借講還,倒像把以前的好意都湮沒了。不如從明情上來,現在只依實打攪,日後再一統兒補情。」

  柳塘點頭道:「你說的有理,我這會兒有點昏了,只想跟他們素不相識,卻忘了已經承了老大的情。現在怎能跟人家生分呢?好,就這樣辦,你且在這裡,我回家去安排一下,晚上再來。」

  璞玉說:「你已夠累了,不如在這裡歇著,我回去叫人,好在沒許多事情,只把鋪蓋和應用東西帶來得了。」

  柳塘想想,本來沒麻煩,璞玉很能辦理,而且自己實覺疲乏,不禁發顫,就煩她去一趟也罷。便點頭道:「好,姑奶奶你就多辛苦吧,好在車還在外面等著,你去看著辦,凡是該用的就帶來。太太若已回家,你就把情形告訴她,並且提我說的,這裡得有個男人照應,不然就不大方便,所以我留在這裡。請她負責看家,也不必來瞧玉枝,好在沒多日子就回去了。除此以外,還叫她給派兩個老媽,再派一個廚子,頂好叫二師傅老朱來,把老王留在家裡;太太若還沒回去,你自己就斟酌帶人來好了。」

  璞玉唯唯應著,就出門坐車走了。回到家中,見太太已經由母家回來,正因柳塘等失蹤,詫異非常,詢問女僕又都說不明白。見璞玉回來就迎著叫道:「你們都哪裡去了?我回家見房裡沒個人影,嚇了一跳,問她們又說不清楚,可是玉枝尋著了麼?」

  璞玉就一面告訴她尋著玉枝的經過,一面進入房中坐下,漸漸說到柳塘和自己要住在那邊,看護玉枝的話,又傳述柳塘的意思。太太聽著,臉色漸漸發暗,感覺各種的不快。第一,她在這兩日已暗地給玉枝上了個公主的綽號,可知對柳塘重視玉枝如何不滿。這時又聽竟因玉枝勞師動眾,大肆張惶,更覺氣憤,但只悶在心裡,說不出來。現在又由璞玉口中,知道柳塘和璞玉搬過去照料玉枝,一面更抱怨柳塘氣迷心竅,何致把個用錢買的窮孩子,當作性命看待?一面又感覺柳塘,太把自己見外,自己這樣對他巴結,並沒換過一點心來,還是這樣疏遠。現在,他和璞玉一同去照看玉枝,竟不要自己同去。論理,玉枝不光是他女兒,自己也是玉枝的娘,這差使該是我的。

  璞玉算是那一份兒!再說,他又病著,本身也要人伺候。從前是雪蓉、玉枝的事,現在雪蓉走了,玉枝受傷,只有我去才名正言順,何況我也願意去,可是偏不叫我去,非得拉扯著這個挨不上的璞玉,這不是成心氣人麼?你們全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家受冷清,還捎信兒不叫我去瞧看,簡直表明你們是一窩一塊,我是外人,連上前都不許了。太太暗憋暗氣,但還能忍耐得住,口中敷衍答應,除了面色不好,還沒別的不好態度。但到最後璞玉說到柳塘請太太斟酌派兩個女僕,再派個廚子,可要二師傅老朱去,叫大師傅老王留在家裡。太太一聽,心裡猛被刺了一下,只覺面上發燒,卻因對面沒有鏡子,不知是否已經紅了。

  當時,她幾乎不能自持,只疑柳塘這話是有意諷刺自己。自己和王廚子的秘密,他當然已經知道,卻不知自己和王廚子斷絕的事。現在他因照料玉枝,移居他處,要叫個廚子前去做飯,只直說要我派個廚子好了,何必還指出人來?又明說老王留在家裡,這無異是罵我。好像是說,家裡礙眼的人全都走了,現在我把老朱也叫開,只留下老王,你正好和他任意胡為,這不正對心意麼。太太想著,氣得要死,但卻冤枉了柳塘。柳塘在說話時本沒這種意思,只是覺得不願老王前來,所以指名要老朱。但太太這一誤會,竟越想越深了。璞玉見太太神氣很不好看,不知何故,只疑是因柳塘為玉枝移居外面,把她一人拋在家裡,感覺不快。但也不好詢問,更沒法勸慰,只得說道:「您看帶什麼,咱們就收拾吧,老媽子該叫誰去,您也吩咐一聲。」

  太太尋思半晌,還在廚子問題上走心思。自思我若慪氣,就依他的話派老朱去,但那樣就更被他看壞了。他在外面住多少日,就以為我和老王糾纏多少日,那夠多麼冤枉。何況現在我已討厭老王,想要改過學好,跟柳塘重新和好,安度晚年日月了,這氣是慪不得的。只好把老王派到那邊去,柳塘明白我現在已然改過,和王廚斷絕,再不需要他了。想著便道:「老媽子叫周媽、耿媽去吧,她們還機靈,不致叫人著急。廚子的活,我看還是叫老王去。老朱手藝差得多,只能做下手活兒,去了也頂不住。二爺和玉枝病後都得將養,還是叫老王去好了。」

  說著,就把女僕叫來,分派了幾句,又派一個到廚房傳達命令,這才和璞玉收拾鋪蓋衣服,以及各種應用東西。該裝的裝,該捆得捆,好半晌才忙完了。兩個女僕也把自己的東西帶好,預備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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