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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小唐聽老紳董說不成,就一連聲的叫著乾娘:「您別管她,只可憐我吧,您給辦完了,我必有個心意。」

  老紳董「呸」了一聲:「你有什麼心意?別找挨駡。」

  小唐道:「您別生氣,我說錯了,你只可憐我。」

  老紳董道:「咳,我不知道可憐你什麼,只看你放著那樣好的丈人,那樣漂亮的姑娘,居然舍了,倒跟雪蓉這破貨兒湊合,倒實在可憐你。」

  老紳董把小唐折磨夠了,才吐口說道:「我可憐,應該叫你還做張家的親事。張二爺沒有兒子,不定把家產都給了女婿,往後你妻財子祿,享了大福,那才叫可憐你。如今若把這樁好婚姻打散了倒成全你娶個破貨兒,我看簡直是害你。」

  小唐叫道:「乾娘,你別管怎樣,我現在已經答應了雪蓉,張宅便有萬兩黃金,我也不想要了。只求你快給打退了吧。」

  老紳董看看他,忽然叫道:「你這叫豬八戒吃秤砣,鐵了心了。散就散,人家張宅還不稀罕你這窮小子。」

  小唐見她忽然變了態度,衝口應允,卻說得太已輕易,又帶著慪氣的意思,便不敢信以為真,仍然哀告。老紳董不耐煩道:「你還麻煩什麼,我不是答應了,你愛娶雪蓉可去娶呀。」

  小唐道:「乾娘,你別折磨我,只你空口答應,怎能算數。你得去跟張二爺說,他點了頭,才算停當。」

  老紳董道:「他點頭還不如我點頭呢,你個糊塗小子,別揪心了。實告訴你,我在昨天曾去張宅,把你和雪蓉的事說了,問他怎樣辦。人家張二爺大人大量,跟我說小唐既跟雪蓉有這種情形,必不願再做這門親,我也不犯把女兒給他,只要小唐提起退親的話,就給他個照準,不用多費口舌。所以現在我敢這樣硬拿硬主,說散就散,小子你放心。幹你的去,張家決不會找我麻煩。」

  小唐聽著,知道她不是謊話,才放了心。

  老紳董又道:「親事是吹了,你還得給我幫點忙。張家玉枝姑娘,在鬧亂那夜,被她父親派出找我,從我家出去,並沒回家,直到今天,還沒有一點消息。現在張二爺急得要死,各處托人尋找,我打算裝個串珠花的婆子,在從張家到我家這條路上,挨家兒尋找。可是我沒有這套行頭,你得把早先用的沒漆面提盒借給我,再添上些零碎貨,我好拿著當幌子,進人家的門。」

  小唐聽了點頭道:「成成,這容易,我就給你收拾。」

  老紳董道:「不但這個,你自己也得替我訪訪,訪著了也是件功德。你別安著奸心,覺著張宅答應你退親,是為著姑娘丟了。你若給找回來,還怕給自己找麻煩。我告訴你,人家張二爺說話一言一句,永不反復。再說你既跟雪蓉想到一處,張二爺早把你看成狗屎,我便跪門三天,也別想他再把女兒給你了。」

  小唐道:「是,是,我是狗屎,我承認是狗屎,本來太對不住人,只是我也……咳,都不用說了,我只好在這件事上幫幫忙,贖贖自己的罪。」

  說著便把他的舊提盒拿出,洗拭一遍,再由擔子裡取出許多貨物,放到裡面。隨放隨說著價目,這瓶粉幾角錢,那雙鞋面幾元,無奈種類繁多,老紳董不能記住,他這上街擔販,貨價頗有伸縮,所以不標貨碼。但此時便標了,老紳董也不認識。小唐只得耐著性兒,一一對她講說。老紳董也只能記大概,例如某貨最高,是什麼價目。某貨最次,是什麼價目。在中間的便可約摸而知,好在她不為賺錢,也不怕賠錢,只要能夠不太支離,騙過購主眼目,不致露出破綻,被人看做形跡可疑給驅逐出來,也就罷了。當時小唐教導了半天,又給上了滿滿一提盒的貨。老紳董大數明白以後,便道:「你不用再講了,我蒙著去賣吧。你也得給幫個忙兒,不要斷了親死了心,人家張二爺待你不錯,你現在只當幫我,也替找找玉枝。」

  小唐道:「我上街也替你打聽,不過我不認識張家姑娘,只怕沒用。」

  老紳董道:「我也不指著你,你只有一搭沒一搭給留一點兒神吧。」

  說著便提著盒兒走出,小唐隨後相送,老紳董道:「你別送了,記著多上點貨,我這生意不定要做幾天,大概得每天早晨來找你躉貨算賬。」

  小唐道:「帳不用算,貨還夠你賣的,絕缺不了。」

  說著到了門外,老紳董叫小唐回去,自己走了。

  在路上尋思著該從何處著手,就先到家中,稍做休息,換了件乾淨衣服,才又出門。她料著玉枝絕落不到附近,就按著預定路線,轉過一條街,才挨門售貨。老紳董沒幹過這行,又有些愣頭愣腦,進入人家,直向裡闖,常使主家大吃一驚,只疑是拍花的行騙的,或是給賊人做眼線的,結果給趕出來。老紳董就和他們爭辯,說自己是正經做買賣人,憑什麼趕我,因此常常吵起來。但是人家住戶有權管理門戶,若不得同意,任是什麼人也不能往門裡亂闖,何況做生意的向例只能在街上叫賣,即便是女人,也沒有進門的權利。

  老紳董以前常見串珠花婆子,常常出入宅門,並無阻礙,以為人人都能如此,但哪知每個串珠花婆子,都是多年創出來的道路,和人家有著淵源,和婢僕有著聯絡,並非朝夕之功。她一個生人,創這生路,又怎能成呢。但老紳董撞了幾回釘子,雖然氣得要命,直想把提盒給小唐送回,不再幹了,但想起柳塘的囑託,自己又說過滿話,怎能半途撒手,只得把氣壓了壓,重新學乖。再進人家院中,便不敢直向裡闖,等在門口,看見個老婆兒,或是婦人,便陪笑說,自己寡婦失倚,無兒無女,出來做這小買賣,求太太們行好,照顧些兒。又誇說自己貨好價廉,隨即拿出幾件樣品,報告價目,例如是繡花鞋面,外間商店總要賣到一元幾角,她卻只要八九角。

  婦人們看出便宜,跟她一搭告,她便說便宜東西還有得是,尋個地方打開給你們細看,就搭訕著進到人家房內。但到了房中,再看別的樣貨品,她便把價目都提高了。結果只先看的一兩件成交,她搭訕著跟來人說幾句閒話,再向四外瞧看一下,見沒什麼形跡可尋,便提著盒子出去。主人見她的貨物,一進屋裡,便貴得嚇人,而且她又兩眼黧雞似的亂看,都覺驚異。到她走後,急速關上大門,告誡家人再不要叫這婆子進門。但老紳董利用這個方法,倒得進了許多人家,她也是無可奈何。若不用賤貨誘動婦女的心,絕對不能登堂入室。若是一貫竟賣賤價,她的貨恐怕在第一家使被搶一空,照樣走上幾百人家,恐怕她把養老本錢,全都賠上,也還不夠。所以她只得這樣連蒙帶賴,好在不要拉主顧,每家只進一次就夠了。

  但她走過了十多家,進到一條巷內,頭個門兒便是座大雜院,看院裡所放柴灶的數目,便知道住有六七家。她一進去,便覺這裡面和普通人家情形不同。她進普通住戶,得向主人陪笑說好話,還許吃到閉門釘子。但一進這雜院,便得到老少婦女的熱烈歡迎,過來把她包圍,拉到院中地下。有人替打開提盒蓋兒,眾人七手八腳,亂搶亂拿,老紳董直覺應接不暇。有一個少婦由外屋出來,向她要鞋面,老紳董拿出一打。那少婦看了又看,問過價兒,卻是拿不定主意挑選哪雙,就向老紳董說,要拿到屋裡去挑。老紳董以為屋中還有別的女人,可以替她挑選,就把鞋面數了數,共是七雙,才交給她。

  那少婦拿著進屋裡去了,老紳董才顧應付這個少婦,不料旁邊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偷去一瓶雪花膏。另一位老婆兒推著她問,綢子手帕多少錢一條,老紳董答說六角五。那老婆兒將手中拿的一條,遞到她面前道,這條都髒了,還要六毛五麼,給兩毛錢賣給我得了。老紳董聽了一看,只見那條手帕,果然污穢不堪,細看卻是三四個手指黑的,還是才印上的,再瞧那老婆兒的手,卻是五爪烏黑,好似新團過煤球,明是她給弄汙,還要撿便宜買賤貨,不由心中大怒。方要跟她吵鬧,卻忽聽東房內呐喊叫起來,一個女人聲音,高叫:「打死人了,救人呀!」

  隨見那少婦由房中飛跑出來,後邊跟著一個高大男子,手持門閂,在後且追且罵。那少婦一直奔出門去,口中喊著:「巡警老總,打死人了!」

  那男子一手握著門閂,一手拿著那少婦帶進去的一打鞋面跑到老紳董面前,向她提盒中一擲,叫道:「拿去,明兒少賣給她東西。這娘兒們不要臉,家裡連飯都沒有,她還偷我錢,混買東西,倒扯成婊子樣兒,給我招風惹事。我今兒非把腿打折了不可。」

  說著又向外跑。老紳董愣愣的看著,以為這是兩口兒,也許女的要買鞋面,丈夫惜錢不許,所以吵打起來,他何致於這麼拿刀動杖。老紳董想著,方才一愣,又見從那少婦所住房子旁邊一間室中,跑出一個老婆兒,高叫:「怎麼走了?都走了,給我留下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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