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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她這話好像是對院中這些人詢問,老紳董聽著大為詫異,覺得這裡面必有原故。隨見那老婆兒急忙跑進那少婦的房間,一到裡面,立刻罵著火起,跟著又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張角票,向包圍老紳董的一群人中叫道:「才給我留下一毛錢,就走了,你們也不攔著。」

  人叢中一個少女,也就是方才偷雪花膏的小賊,答道:「他們打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小子還拿著咱們的門閂呢。」

  那老婆兒聽了,就罵著追出去。老紳董雖還不明白實在情形,但已聽出那少婦和男子好像不是本院住戶,想到事有蹊蹺,就向方才弄汙了手帕的老婦問道:「到底怎麼回事?那個年輕的媳婦,可是在這院住,怎麼走了還留錢?」

  那老婦笑了笑,低聲道:「她不在這裡住,那男的跟她來借地方。你看見那個老婆兒了,她就是開小轉子房的。」

  老紳董聽了,才明白那一對男女是無恥的東西,到這裡借地幽會。那老婆兒是地主,有收費的權利,方才那樣著急,是因為那對男女不告而別,留的錢不足數兒。但那男子既和女的幽會,必是情人,卻為何突然吵打,而且說話口氣,像是管教老婆,不知道為著什麼。想著又見那老婦對自己冷笑,心中忽有些醒悟,急忙拿起那打鞋面,數一數,已只剩了四雙,顯見那三雙是被少婦拿跑了。這才明白那對男女是做的活局子,他們本是借地幽會,少婦見自己來賣東西,便生心行騙,拿進數雙鞋面,就叫那男子假裝她的丈夫,和她吵打,欺負我不知細情,借著猛勁兒,把偷剩的鞋面擲下,便假裝管教老婆,跑了出去。現在他們當然早跑了,此時也沒法兒追趕,只是院中這許多人,當然都知道他們不是本院住戶。不是夫婦,看著他們假裝瘋魔,為何都不說話,這不是串通一氣,欺生傾人麼。

  想著正要說話,卻見那個開台基行方便老太婆已然回來了,手裡拿著門閂,連罵帶說的道:「這一對挨刀的早跑沒影兒了,他把門閂扔在門外頭,媽的真倒黴,才給我留下一毛錢,說好五毛錢的,四毛錢我找誰要去。」

  老紳董接口道:「你四毛錢算什麼,她弄去我三雙鞋面,值四五塊哪,這我跟誰說。」

  那老婆兒聽了,便問怎麼回事。老紳董還沒開口,旁邊老婦已替她說出來。說時指手畫腳,笑個不住,似乎很佩服那婦人手法巧妙,譏笑老紳董呆笨。

  老紳董聽著好不有氣,就向那老婆兒道:「你聽,我的東西被騙去了,那對男女總是從你屋裡出來,你說該怎樣。」

  老婆兒道:「我知道怎樣?我管不著,你還想訛我,我這兒還不知訛誰哪。」

  老紳董聽了,知道這種老虔婆十分厲害,便捨命不舍財,自己想要她賠償損失,那是做夢。若吵打起來,在她這一畝三分地,自己也難討公道,何況還有要事在身,不可惹事,就壓住氣兒說道:「我也不是想訛你,不過那兩個男女既借你的地方,你說認得他們,我只想問問他們的住處,好去尋找。」

  那老婆兒聽了道:「我可得知道他們是哪兒來的,若是知道,就自己找去了。那個男的是頭次來,那個女的以先來過兩三回,卻是跟一個別人。幾回我都先要錢,這回覺著熟了,沒好意思開口,哪知就叫傾了我一下。我看簡直是受了你的連累,他們只為傾我幾毛錢,犯不上弄這玄虛。只為你恰巧這時來了,他們要騙你的東西,才這麼一打一托的玩個輪子,害我吃個掛落兒。」

  老紳董聽她把罪名派在自己身上,不由叫道:「你倒吃了我的掛落兒,這樣說,我還得替她賠你這筆錢呀。」

  那老婆道:「我也不想叫你賠,你也少在這兒麻煩,快去你的。」

  老紳董道:「可不是快去我的,我在你們這裡還沒把虧吃夠,還想賺點什麼是怎樣。得,我算八天沒做好夢,今兒才來到你們貴寶地。」

  說著回頭就要蓋上提盒。她見那個老婦還用泥爪提著那條弄汙的手帕,似還等她回話。老紳董沒好氣的一把搶過來,那老婦問二毛錢你賣不賣呀。老紳董大怒道:「這明是你給弄髒的,想買便宜,我就得叫你賠,可是你這窮婆子大概宰了你不出血,我認倒黴不慪這氣,你少絮煩,我寧可扔了,也不便宜你。」

  那老婦道:「你可看見了是我給弄髒的,看見為什麼不抓住我的手,空口賴人可不成。我給你價兒就是照顧主兒,幹麼說這閑白兒,你會做買賣麼。」

  老紳董倒被她排斥一頓,氣得頭昏眼直,連忙蓋上提盒,提起便走。口中說道:「我本不會做買賣,會做還能由你連偷帶騙,吃這麼大虧。媽的,簡直進了賊窩子了。」

  那院中的人,聽了她的話,全都大怒,亂叫:「你回來,你說這是賊窩?誰是賊?誰偷了你?誰搶了你?老梆子你回來,我們若不撕了你的老皮……」

  老紳董這時已走到門外,見眾人都叫駡著趕出來,知道這群人必都身手矯健,是打架慣家。自己以寡敵眾,准得吃虧,已經夠晦氣了,若再挨她們一頓打,更沒處去伸冤。老紳董想著,知道自己當初在橫街充老紳董的威風,在這裡使不出來了,還是依著光棍不吃眼前虧的格言,速走為妙,就直向前跑去。到了轉角地方,才站住回頭,見那院裡人都已出來,卻沒向前追趕,只站著全都亂罵。老紳董見相距已遠,就也使用自己口才,罵了幾句最難聽的話,消消憤恨。罵著見她們要追過來,急忙又跑。心中非常慚愧,自己生了這麼大,向來沒對誰含糊過,今天可栽了,幸而這裡沒有熟人,就吃啞巴虧也罷。但和她們一吵,那條巷裡別家住戶,都沒進去,萬一誤了事呢?但也未必這樣湊巧,我沒進這幾家,玉枝就恰巧在這幾家裡,我還是從半路再起手吧。想著看著路旁的人家,門庭齊整,料不是雜院兒,就走了進去。又用原先那套手法,混進房裡,賣了幾件貨,又走出來,挨著串了幾條巷。天已到午後三點,她既餓且倦,只得回家,把這一天的工作結束了。

  次日早晨,又出去照樣串門,仍是毫無所得。到了午後,她累得不能支持,由一家出來,就把提盒放下,坐在臺階上歇息。忽然聽得遠遠有著小鼓帶銅鑼的聲音,她側耳聽聽,覺得這必是小唐在近處喚賣。因為小唐那種生意,有著特別的喚賣聲音。所用器具,是一個小鼓,上面加只小銅鑼,都系著線球,搖動作響。老紳董是聽熟的,又知道這種小生意很費本錢,同行沒有多少,料著必然是他,想去和他談談,就提一盒兒,聞聲走去。轉過一條巷,果然見小唐正把擔兒放在路旁,有幾個婦人圍在擔旁挑選貨物。老紳董走到近前,小唐看見她,似乎喜出望外,忽然叫道:「你也上這裡來了,正好遇著,我還想打你去呢。」

  老紳董放下提盒,喘著說道:「有事麼。」

  小唐道:「就是你托我的事,我聽了一點影兒。」

  老紳董聽了,跳起叫道:「是麼,在哪裡,你快告訴我。」

  小唐搖頭道:「你等等兒,我先做完了生意,就帶你去。」

  老紳董只得退到旁邊等著,看小唐應付幾個主顧,不即不離,有條有理。幾個婦女中,也有愛小的人,買東西要添要讓,給錢卻抹零去尾。小唐對這種人也很能應付,既不叫自己吃虧,也不惹她們生氣。老紳董看著,暗想果然萬般不是外行幹的,看他弄得何等順手,若像我那樣,三天就得賠沒褲子,還能整年的在外面混麼。

  過了一會兒小唐把主顧都打發完了,才湊到老紳董旁邊說道:「我打聽著一點影兒,可不定對不對,因為我跟這人不熟,沒法探聽。」

  老紳董道:「到底怎麼回事,在哪兒呢?」

  小唐道:「方才約摸在正午稍過,我吃了飯出來,在外邊繞了個彎兒,走到日升裡那溜兒,你知道日升裡也正在你說的這條路線上咧。」

  老紳董道:「日升裡哦,那裡離張二爺家不遠,照我這樣走法,頂少還得三天才能到得了。你說日升裡怎樣?」

  小唐道:「我到了那邊,把擔子放在巷口外,那時正在晌午,人家吃飯的正吃飯,吃過飯的正睡晌覺,所以很少出來買東西。我搖了會兒鼓子,沒有生意,知道時候還早,又加被太陽曬得有些發困,就在這裡頭個門兒的臺階,倚著人家門框兒打盹兒。那家的街門開著一道縫兒,裡面有一男一女說著閒話,聽口氣好似下人。一會兒談著張家長,李家短,一會兒又背地議論王家的事。我迷迷糊糊的像要睡著,可也聽得見他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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