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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柳塘只怕太太再說出不得味兒的話,得罪老紳董,就插口道:「得了,你先別說這個,老大姐,大概你的事都說完了吧。那天沒告訴我的要緊事,就是雪蓉跟唐棣華這一樁,對不對。」

  老紳董道:「不錯,以後就沒別的事了,直到寶山去找我,我聽說玉枝沒回家,跟著跑來。雪蓉跟小唐那樁,你可別生氣。」

  柳塘笑道:「我有什麼氣可生,雪蓉已經跟我散了,各走各路,她愛嫁誰,也沒有我的事。至於小唐,他和玉枝的親事,只不過一說,現在他變心,好在我的女兒,還不愁沒有主兒。」

  太太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了,便插口問道:「你從前天就滿口女兒女兒,趙太太也隨著說,如今這位老大姐也說玉枝是你女兒,到底是什麼原故?」

  柳塘看看她,苦笑說道:「這件事情真對不住,已經瞞了你這些日子,其實和你並沒什麼關係。當初在玉枝進門的時候,我本可憐她年歲太小,可是她身世既然太苦,你又因為我收雪蓉,掛了倒勁,定要我收她。我外面拗不過你,心裡卻實不忍糟踐孩子的青春,只得變通辦理,暗地認她作乾女兒,約定日後另找婆家。這事雪蓉也知道,只沒敢對你說。」

  太太接口道:「喲,你這是積德的事幹麼瞞我,難道我還不願意麼。」

  柳塘笑道:「現在你自然這樣說,可是當初你把玉枝當作自己的人,若知道這事,必不答應,還得逼著我收她。」

  太太道:「叫你說得我,難道說我就沒好心,攔你做好事。」

  柳塘道:「得了,別提好心,好心才沒好報。我若沒對玉枝這份好心,大概雪蓉還不至於走呢。她就因為我認玉枝作女兒,覺得一樣人兩樣待承,都是差不多的年紀,為什麼不糟踐玉枝,竟忍心糟踐她呢。這本不怨她,誰也是不忿氣,連我自己也覺得偏向咧。不過雪蓉起初還沒怎樣,直到老大姐給玉枝提親,我替她打算陪嫁,不免對雪蓉念叨。她看我待玉枝太好,玉枝眼看成就終身大事,就不過把心浮動了。現在聽大姐一說,那唐棣華還是她小時情人,那更莫怪了,自然更要勾起心事,再不能安心跟老頭兒過了,這本難怪。

  莫說是她,比如一家兩個姑娘,年歲相仿,姐姐先出了閣,妹妹看著姐姐嫁妝那樣豐美,辦事那樣風光,親友那樣捧湊,再到回門那天,看見姐姐戴著婆家的滿頭珠翠,穿著婆家的遍體綾羅,和一個俏皮小夥兒女婿一同回來,妹妹心裡怎會不長草?在自己繡房怎能還坐得下去?這還是姐姐先嫁,倘若是妹妹先嫁,姐姐看著呢?倘若姐姐也早有婆家,做父母的不顧情理,偏著心先聘妹妹,硬把姐姐擱下呢?萬一姐姐在這時出了什麼意外行動,哪能怨她沒臉,只該打老家兒的嘴巴。我就是該打嘴巴的人,實不能怨雪蓉。不過現在事情全糟了,我的女兒失蹤不見,我的姑爺又要被人搶去,好在有女兒不愁沒姑爺,唐棣華變心,就去他的。最要緊是我的女兒。」

  說著眼淚流下,向太太說道:「你不知道,孩子對我多麼孝順。咳,她起初一定不肯嫁人,要伺候我到老呀。太太你可別生氣,因為這件事瞞著你,自然不能對你盡孝。可是我也就要告訴你了,哪知偏在這當兒把她害了。現在別的都擱在末了,先找我的孩子。簡直說吧,我無兒無女,後半輩全指著她了,若沒有她,我也活不成。」

  老紳董道:「我倒有個法兒,你跟趙老爺商量,叫他和王督軍叫地面兒上給搜查一下,就像訪案拿賊似的,不論玉枝落在哪裡,也可以搜出來。」

  說到這裡,忽見璞玉低頭落淚,方在詫異。柳塘已苦笑道:「你真好像在夢裡活著,懵懂得出奇,還提王督軍。這幾天的亂子,都是鬧什麼,居然一點不知道。得,往後你的外號就改成老懵懂吧。我告訴你,現在這裡已經換了主兒。王督軍跑沒了影兒,連趙老爺也跟了去,至今不知下落,這才叫六親同運,你還叫我托他們去呀。」

  老紳董聽了,半晌沒說出話,只把上下眼皮不住的開合。柳塘看著,想起頭次請她吃飯,一口吃下許多片鰒魚,未曾嚼爛,就咽下去,噎得瞪目出神,眼皮亂動,就是這樣神情,頗覺好笑,但是笑不出來。接著又見她眼圈鼻頭兒漸漸紅了,眼皮一動,便擠一滴淚水,這又像她當日吃下外涼裡熱的炒三泥,燙疼內臟時所表現的神情。但她並沒看柳塘,卻正面對璞玉,原來是為璞玉傷心呢。

  幸而璞玉低著頭,柳塘恐怕再觸起她的悲傷,又生事故,急忙按了老紳董一下,對她使個眼色。同時開口道:「這回無論如何,我寧可拆了家,敗了產,連日子也不過,總得弄得明白玉枝的下落。說句喪氣話,就是她在那夜遭了意外,也該留下屍骨,也能問抬埋的人,尋出線索。若說是活著,不論落到哪裡,也有法找,總不致地下裂縫把她陷進去,天上飛來老雕,把她抓了去。從明天起,家裡男女下人,全都出去,只留一個廚子做飯,一個小子看門,帶打雜差,剩下都出去找玉枝。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管是誰,若能得著信兒,因而尋著,不論死活,都賞一千。若是直接找回來,就賞五千。我自己大概三兩天就可以好了,也要出門去打聽。回頭先打個賞格的稿兒,叫寶山送到報館去登。還有老大姐你,務必幫我個忙。從我家到你家的這條路上,你費心去沿著門兒找尋。好在你是老太太,只要說出個原由,就能串房入戶,可是太麻煩些,也夠累的,你肯……」

  老紳董接口道:「我有什麼不肯,這是應該的,我可不為你這五千塊錢。」

  柳塘道:「那是自然,老姑母為侄女,老姐姐為兄弟,還提得到錢,你要我也不給啊。」

  老紳董聽著大為高興,手拍胸口道:「這樣說,就交給我,回頭給預備點兒東西,我裝個串門做買賣的老窮婆。憑著老臉厚皮,不管大門小戶,誰也攔不住我。」

  柳塘拍手道:「這法子太好了,可是你裝什麼。」

  老紳董道:「我賣點心,弄一籃燒餅果子提著就成。」

  柳塘道:「賣點心是有時候的,只早晨和過晌的事,若在正午或是晚上,就不合適了。」

  話未說完,老紳董已拍手叫道:「有了,你不用管,我有現成的買賣,現成的貨,不用費事,說幹就幹,還是正合串百家門的派兒。」

  柳塘道:「你說的是什麼買賣?這樣爽利。」

  老紳董道:「明兒一早,我就去找唐棣華,揭小子的被窩兒,先打他一頓,問問那天的事情怎樣打算。說完了,再把小子的貨弄些過來。我上次去,曾看見他屋裡有只舊提盒,必是當初用的,到改成挑擔,才放下了。我只把他的各種洋貨,像脂粉針線、花朵、零碎等等,裝滿了提盒,帶著出來,再去串門去賣,不是挺好的珠花婆麼。」

  柳塘聽了拍掌叫道:「難為你怎麼想的真是手到擒來。可有一樣,你見著小唐,不必和他慪氣。他既遇見雪蓉,有心變卦,那就隨他去吧。我的女兒,還不致非得強賴給他。何況現在姑娘還在失蹤,很不必爭姑爺。萬一姑爺掛倒勁,定要立時要人,我們拿什麼給他。」

  老紳董點頭道:「好,我不跟他多話,只借他的貨用。」

  柳塘道:「你也得問明白價碼,別到了人家胡亂討價,露出破綻。」

  老紳董道:「我懂得,你放心,別的沒見識過,做小買賣的,那可交得多了,包管沒錯兒。」

  這時璞玉插口說道:「大哥我閑著沒事,明兒也出去找玉枝好麼?」

  柳塘看看她搖頭道:「你不能出去,明兒下人都走了,這幾道院兒,也得有人照管。你嫂子還得伺候我,你要以姑奶奶資格給當家主事,怎麼能出門呢。」

  這時太太在旁聽著,正為柳塘重視玉枝,深感不快。她在柳塘訴說收下玉枝經過當兒,雖也不免怨恨他歧視自己,但想到現在雪蓉已去,玉枝又變成女兒,家中已無他人,自己和柳塘正可一心一意,一夫一妻的度日了,不由又高興了。但再聽柳塘說要發出家中全部人馬,去尋玉枝,好似把玉枝一人看得比全家還重,若沒有她,日子也不必過了。就暗恨玉枝一個丫頭,何致為她這樣。我是一家之主,沒了我還可以說家中無主,完全停頓,張皇還在理上,現在短個玉枝,就值得鬧個天翻地覆,真叫人氣不忿。但又聽璞玉說要出去尋找玉枝,被柳塘駁回,太太忽然心中一動,覺得這房中的人,只自己太冷淡了。自己還要和柳塘重修舊好,怎好叫他看出拗著勁兒,對他的愛寶貝兒漠不關心,無論如何,也得敷衍一下。想著說道:「趙姑奶奶不好出去,要不然就請她看家,我出去找找玉枝。」

  柳塘聽了似覺好笑,便說道:「你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能出去找她,又知道從哪裡找起……」

  說到這裡,忽「哦」了一聲道:「我想起來了,你也可以幫幫忙,你娘家就在咱家和老大姐這條路中間,明天你回去打聽打聽。你娘家附近可有人看見過玉枝;我這是外行下棋,不管是不是眼,都放個子兒。」

  太太聽著便道:「這還不容易,明兒我就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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