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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柳塘聽到這裡,方自一怔,已聽璞玉「嚶嚀」一聲,拉住警予手腕,抽咽著叫道:「你……你還……」

  柳塘接口叫道:「你還上哪兒去,若是為著你的派別關係,恐怕有險,正好在我家躲著。怎麼還要出去。」

  璞玉接口哭叫道:「大哥,您可別叫他走呀。」

  柳塘這時連身上疾病都不覺了,竟坐起來說道:「你別難過,我先問問,怎麼回事?」

  警予歎息道:「大哥你不能攔我,這是關著我的立身大節和良心。本來我對王督軍,向來自居客卿,處在超然地位,不同僚屬。可是那是太平無事時自高身分的話。現在他遇了患難,我就不能再以那種話自解,說我本非部屬,沒有赴難的責任。你看那作著他手下的大官,拿著他手裡的錢,能夠還說是客卿麼?就是客卿,論朋友之義,我也不能臨難苟免。無論如何,總得去見他一面。倘然他遭了意外,那再另說。若是他幸而無事,只于得離開天津,我見面也可問他,用我跟著,我就跟著,不用我跟著,我就回家來。大哥你是明白人,請想我不去成個什麼人,千萬不要攔我。」

  璞玉聽到這裡,「哇」的哭出了聲,緊緊抱住警予,似乎怕他逃走。柳塘看著眼也濕了,心中真是發酸。暗想警予的話是不錯,倘若我吃了王督軍的飯,今日也難顧身家,只有赴難,何況警予和他的關係。可是現在你正在新婚燕爾,就拋下太太出去,冒生命的危險,誰能知道回得來回不來,我怎能叫你走呢。就擺手道:「你先坐下,咱們慢慢商量。」

  警予道:「在這時怎還慢慢商量,再說也沒的商量。大哥,咱們肝膽相交,我今天就算托妻……」

  說到這裡,似覺這兩字太不吉祥,急要改口。但璞玉已痛不可忍,「嗷」的一叫,順著他腿溜到地下。

  警予大驚,把她抱起,放在床沿。璞玉卻不是暈倒,而是肢體癱軟,支持不住。本來中國人不大懂得暈字,不像西洋女人那樣,稍受刺激,立刻就要暈倒,隨身必得帶著聞鹽。真不解何以神經那等脆弱,有人說是裝著玩兒,未免侮辱女性,罪不容誅。不過近年西風東漸,我國摩登女子,也有些個學得會暈了。動不動一聲嬌呻,向後暈倒,於是聞鹽也在中國有了銷路,常在皮夾中占一位置。當然誰也不敢說她們是故意作態弄嬌,只是她們的暈,都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大概要在情人跟前,方才肯為悅己者暈。一言不合,一事不對,就嬌弱不支的暈了過去,好叫情人屁滾尿流的害怕,叩頭禮拜的謝罪。她在家中和她母親打破了頭,也不肯暈。

  因為家裡都是老趕外行,不解西俗,不看電影,或者要疑為吃了毒物,中了邪祟,或者要用草紙熏,糞湯灌,那豈不有礙衛生,大煞風景。所以她們向來不肯對家族表演這摩登動作。而且她便在情人或是知趣者面前表演,也必要預先擇好地方。或在沙發之前,或在軟草地上,或者挨近情人懷抱,萬不肯不擇地而暈。便在西洋影片裡所見女子的暈,也都是十分保重,向沒有照楊小樓唱冀州城那樣摔硬僵屍,連肯摔屁股坐子的都少。若像璞玉現時所經的事,有十個摩登女子,也都暈過去了。只要一暈半點鐘,警予等救醒她再出去,也許不可能,就在無形中把他留住了。但璞玉還沒學到這種摩登演技,所以雖然要心碎腦斷,跌倒地下,被扶起來,還是神智清楚,只剩哀啼,心裡有萬語千言,卻因當著人不好說出,惟有拉著警予拼命不放。

  太太著急,覺得可憐,也插口勸警予不要走。趕明兒見了王督軍,就說街上太亂,不能出去,督軍也不曾就革了你的官兒。再說你不是武官,管不著打仗啊。柳塘聽著,暗罵你只懂得做官,真是討厭,還不閉嘴。警予已答道:「大嫂,這和官沒有關係,您不明白,我這是為我的良心……」

  璞玉這時可忍不住了,哭著衝口說道:「你的良心,你別只把良心對別人,也想……我我可能挨上你的良心邊兒。你想想,這一出去,萬一有個好歹,我可怎麼好。」

  警予聽著也覺心中難過,強撐著道:「你只是小心眼兒,我出去有什麼危險,不過到督署去看看。在路上便有亂兵,也不能知道我是秘書長,便知道了,我和他們也沒冤沒仇,絕不會無故害我。再說我若實在過不去,還可以駁頭回來。」

  璞玉接口道:「得了,別騙我,你還回來。我雖不懂你和大哥說的文話,可是也能聽出意思。你是打算奔到督署,和你那老上司死活在一處,盡你的朋友義氣。他要跑你還跟著走哪,哪會有個回來。我……我不是說你不該這樣辦,只求你替我想想,咱們當初四五年……現在這才三天。你走也成,得帶著我走。王督軍逃難,總不能拋下他的老娘和太太,我跟著她們女眷一塊兒,多個人也不礙事。你走就這樣,只要叫我跟著,我就豁出去。哪一出門叫人都打死呢,屍骨在一處,死也閉眼。」

  警予搖頭道:「這話……咳,若是早一點鐘,就帶你去,跟督軍家眷湊到一塊兒,現在可太晚了。督軍家眷必然早躲出去,督署也許空了。我領你去,無論道上累贅不便,就能奔到督署,他們早躲走了,我可把你往哪兒安置。」

  璞玉道:「你跟我再回來呀,這不也說過的麼,我明白你出去就沒打算回來,所以不能帶我。」

  警予道:「沒有的話,我怎麼會不回來,有你在這裡,難道我能拋下。」

  璞玉道:「我也沒說你不惦記我,可是一出去,恐怕就回不來,就是平安無事,你也要跟王督軍走下去。再回來,得什麼年頭兒,何況還這麼險。現在你若一定要走,我就先死在你頭裡。一則給你斷股腸子,省得心懸兩地,二則也給我自己個痛快,省得零刮肉受罪,你說怎樣吧。」

  警予見璞玉纏住不放,心中著急,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時機稍縱即逝,自己雖未必有斡轉乾坤之力,便趕了去也於大局無補,但要自盡其心。倘再遲延王督軍或也已經遭了慘禍,或也已經逃走無蹤,自己弄得只同富貴,而不同患難,那便要永遠抱恨含羞,不可為人了。但這時看著璞玉淒戀不舍,哭得心酸腸斷,也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就向柳塘道:「大哥,你明白我的情形,謝謝你勸解一下,叫她放我走,我不走實是不成。」

  柳塘還未答話,璞玉就又從床沿溜下,跪著向柳塘叫道:「大哥,你別勸我,你得勸他,他一走就……可別叫他走呀。」

  柳塘聽他倆都要自己勸解別個,被夾在中間,實覺沒法開口。大概他有生以來,還沒遇到過這樣難事。心中說不出的淒慘難過,直恨不得立刻閉目身亡,失去知覺,躲開這無法解決的難題和不忍目睹的情景。但一時既死不了,也跑不開,仍得面對著他們夫婦,只剩了搖頭籲氣,心想自己立在男子的地位和道義的立場,當然該支持警予。但在感情和事實上看,卻應該幫助璞玉。可是現在我若是放走警予,萬一他有個好歹,將來何以對璞玉,若是幫璞玉把警予攔住,只是害他對不住朋友,對不住良心,以後永久抱愧難安,但總然沒有性命的關係和悲慘的結果。而且再替璞玉想想,她以前歷經如許坎坷,如今千回百轉,才得出水火而登衽席,稱心日月,美滿光陰,才共過了三天,難道是天就不容許,非要再使她淪入苦境麼?她的命也未免太薄了。我就不信世上真有這樣壞的命運,非得跟老天拗一下不可。想著便道:「姑奶奶,你放心,有我在這裡,他走不了的,你別哭,我有權力管他。」

  又向警予道:「你不能走,在公的方面,你是文官,沒有這種的義務。實際你去了也沒用處,何況還去不了,白白自輕性命。王督軍固然待你不錯,也還沒到為知己者死的地步。在私的方面,你在前三天遇到這事,要去就去,沒人攔你。現在你可有了責任,不能像以前那樣自由。我們姑奶奶已經把終身托給你,可就不專顧自己了。我以內兄的資格能替我們姑奶奶主張權利,便是你平常有個待遇不同,我都要說話,莫說現在這樣關係重大。你輕視自己的性命,就是損害她的權利,剝奪她的幸福。你拋下她不管,自己要走,就是犯了遺棄的罪名,我都不能答應。你若非走不可,那倒也成,可是給我們姑奶奶一個切實把握。你萬一一去不回,她的終身如何著落,她的生活怎樣保障,你得都給安排了,再正式請律師作證,立下手續,那時就放你走。」

  警予聽著頓足道:「大哥,你就別搗亂了,那樣一來,還不得三天,我還走什麼。就只現在,已經耽誤不少工夫了,真要急死我。」

  說著轉臉向璞玉大聲說道:「我是沒法再說了,只求你不要攔著,快叫我走。我現在要不去這趟,以後就要永遠受良心責備,再沒有快樂的日子,你也別打算再有幸福。現在你只向寬裡想,我若有命,就死不了,咱們還該著白頭到老,就分不開。以前你也經過不少風波,你想咱們是怎樣艱難挫折,成了夫婦,既有當初的事,現在就不必憂慮。只要我們緣分未滿,我准能平安無事的回來,如果不然。你就是留住我,我該死是不能活。」

  警予說著,忽聽璞玉「喲」的叫了一聲,住口看時,只見她瞠目如癡,只管點頭。警予心中一驚,恐怕她受得刺激太重,出什麼毛病,忙湊過去柔聲撫慰道:「你別著急,得往寬處想,我若不是遇到這樣的事,萬不肯離開你。」

  璞玉點著頭,忽然「格」的一笑道:「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這全是我的運氣趕的。本來我是世上頂苦的苦命的人,只配受窮挨餓,不許享一點福兒,自己早就知道。從前幾天你們給辦喜事,我心裡便虛虛慌慌的好像擔承不住,直到現在,還和在夢裡一樣。只不信老天會這樣恩待我,恐怕要出是非。如今果不其然,就有了這樣事情,可憐我只有這三天福命,再多這老天都不答應,降下災來。我明白這是我妨的。警予你的話對,只要有命,怎樣全好,沒命就是掙扎也是白費,我沒這種命,才把你妨了。」

  警予聽她這樣說法,想起前事,心中難過。忙喝道:「不要亂說,憑什麼是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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