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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玉枝回說:「知道,您放心吧。」

  就一直出去了。太太聽著,忽然發生了向所未有的嫉妒。因為她現在已把心回到柳塘身上,心中的醋也隨而釀出來了。心想瞧這難離難舍的勁兒,玉枝又不是三歲小孩,難道還怕拐子給拐了去,值得這樣叮囑。但她哪裡知道,柳塘對於玉枝完全是父女之愛,果然把她當小孩子看待呢。

  當時房中玉枝已去,太太漸漸移到柳塘身旁,握住他的手,現著極溫柔的態度,不住噓寒問暖。柳塘在昨日便已感覺太太對自己忽然親熱起來,今日更是長守床間,片刻不離,意思顯得非常關切,早已心中納悶。自己以前也曾害病,太太都是如探望親友似的,過來敷衍一陣,便借題走去,有時按晨午晚來上三遍,已經算格外殷勤,從沒像這樣的盡心伺候。難道她是為著我將要做官,特別巴結嗎?我想不會的,她便是婦人見小,又何致卑鄙至此。柳塘這樣想著,心中很盼太太回房休息,自己好得心靜。但她不肯走,這時玉枝離開,居然又進一步,表現恩愛。

  柳塘倒覺不得勁,但又無法推拒,只得和她敷衍,一面間閉著眼裝要睡,希望她離遠些兒。但太太一會兒將頰兒挨挨他的額角,試試熱度可曾減低,一會兒伸手到衾內摸摸他的身體,看看可還有汗。這本是夫婦間很平常的舉動,無奈柳塘既對她有些怯生,而且總不免想她的隱事,發生好像受污辱似的一種感覺。就掙扎著翻身向裡,給她個脊樑,同時又說覺得困倦,想睡一會兒,叫太太也回房休息,今天不用過來了。太太並不知自己討厭,回答說:「一點不累,還得照顧你吃藥,再說衣衾掖掖蓋蓋,也得經心,玉枝小孩子靠不住。」

  柳塘沒法,只得由她。

  又過了一會兒,柳塘也裝作睡著,太太也靜坐無聲,房中悄然,頗有夜靜更深的意味。柳塘心中尋思,玉枝這半天怎還不回來,方要問太太幾點鐘了,忽聽外面啪的一響,衝破了靜夜的氛圍。柳塘悚然一驚。便聽太太說道:「這是什麼?」

  柳塘還沒答話,隨又聽響聲連成一串。柳塘嚇得翻過身要坐起來,但只抬起上身,隨又跌下去,口中叫道:「這是槍響。」

  一言出口,外面更給他證實,只聽似有好幾處都同時亂響起來。太太嚇得顏色大變:「這是怎麼了?哪兒來的槍響?」

  柳塘也大驚欲絕喘著叫道:「一定是出了事,不是兵變,就是……哎呀!玉枝給截在外面,這可要命了……」

  說著又要爬起。太太按住道:「你別動,還不定怎麼回事,便真是外面亂了,你起來又當得什麼。」

  柳塘瞪目聽著外面劈啪不斷,越來越密,分明是槍聲,卻不是有紀律的排槍,而是四面八方一齊亂響,好像除夕夜裡人家敬神放的鞭炮一樣。太太也聽出確是槍聲,顫聲說道:「怎麼會忽然反了呢,咱們這兒不是歸王督軍管麼?」

  柳塘好似自言自語的道:「上回聽警予說,當初作直隸的馬督軍,自從失敗後,就投奔鄰省,打算借那邊的勢力,奪回老地盤,曾派人來收買本省的雜牌軍隊。王督軍知道了,立時換了兩個旅長,算把事壓下去了,現在怎又出了亂,偏這麼巧,趕上今兒,玉枝還不回來……」

  太太聽著道:「這樣說是有人要搶王督軍的地方,你看搶得去搶不去?」

  柳塘苦著臉慢應道:「那誰敢保,這一晃十多年,都是你趕我我趕你,誰的力量大,誰就作督軍。」

  太太道:「反正來者不善,萬一王督軍要叫人趕跑,咱們的官兒不也跟著完了。」

  柳塘哼了一聲道:「我這兒都快急死,你還惦記著官兒。」

  太太見柳塘發怒,才不敢說話。但這時外面槍聲越密,同時附近環境越發寂靜,更沒有絲毫別的聲音。好似全城都給嚇得窒息無聲,更使人感覺陰慘可怖。好似天神下界,在外面黑暗中攫取人類。太太嚇得渾身發冷,只向柳塘身邊偎縮。柳塘卻惦著玉枝,心中難過,怨恨自己無端生事,怎該在夜裡把她打發出去。但玉枝向來連白天都不出門,莫說夜裡,今天百年不遇出去一次,就遇到意外的亂子,不是該著麼。萬一出什麼事,可不真懊悔死。

  想著忽聽窗外有人咳嗽。柳塘知道必是下人,就接聲問誰?外面答道:「老爺,我是張福,您可聽見槍響了。」

  柳塘道:「這樣熱鬧,我怎麼聽不見。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張福道:「我一聽見就把大門頂上,沒敢出去,不知道鬧什麼亂子。只這會兒西北上天全紅了,寶山上房去看,他說是著了火,可瞧不出遠近。」

  柳塘道:「准是亂了無疑,你可留神門戶,院裡缺水,預備些水。」

  張福道:「您放心,我都辦好了。別聽外面這樣亂,離咱們這裡還遠著呢。可是姨奶奶上哪兒去了,到這會兒還沒回來。」

  柳塘聽了叫道:「我還忘了問你,她可是坐車走的?」

  張福道:「沒有呀,車夫王二壓根沒在家,姨奶奶出去的時候,是我開的門,她只問了句車夫在家不在,我說王二出去了,姨奶奶出門,我先去叫車。姨奶奶說不用,就出門走了。」

  柳塘道:「你們也沒個人跟她去。」

  張福道:「姨奶奶沒說啊。」

  柳塘歎氣道:「她竟是自個兒去的,這更糟了。怎麼……你們也真糊塗,怎不跟著她?咳咳,我別埋怨別人,只想起自己荒唐,大黑夜叫姑娘出門,真是……」

  太太怔著,卻忽聽外面有拍門聲音,很是響亮,大家都愕然一驚,跟著又轉為喜悅。都想到玉枝回來,聽聲音似乎叫得十分著急,想是大受驚恐,准是她回來無疑。柳塘便叫:「她回來了,張福你快去看看。」

  張福沒等他說完,便往外跑。柳塘雖然向不信佛,這時也作出婆婆奶奶的態度,叫著阿彌陀佛老天爺,她可回來了。太太也說了句:「她本不是小孩子,看見情形不對,自己就快快往家裡跑,你多餘不放心。」

  柳塘擺擺手,不叫她說,側耳靜聽,只聽拍門聲停住了,似乎門內外的人互相問答,卻不開開門。柳塘著急道:「張福也老昏了,還不快給開門,磨蹭什麼。」

  說著才聽大門開了,跟著又「咕嚨」關上,便有腳步聲,飛快跑進院來。

  柳塘以為是玉枝,不由高聲叫道:「我的兒,你可……可把我嚇壞了,快進來。」

  太太聽著「我兒」二字,方一瞪眼,就聽那腳步聲在窗外停住,是寶山聲音,叫道:「老爺,是我,趙秘書長和太太來了。」

  柳塘嚇了一跳,叫道:「怎麼趙秘書長……姨奶奶呢?」

  外面寶山答道:「姨奶奶還沒有回來。」

  柳塘倒吸了口氣,瞪目無言。太太說道:「趙秘書長兩口兒,怎會又來了,咱們往屋裡讓麼?」

  柳塘聽著,方恍若夢醒,點頭道:「自然讓進來,他們在……」

  說著聽外面寶山又喊道:「趙老爺、趙太太過來了。」

  同時警予的聲音叫道:「大哥你安歇了吧,我又打擾來了。」

  柳塘這時好似把病忘了,精神興奮的叫道:「你怎麼……快進來。」

  話方說完,只見警予已掀簾走入,面色慘白,後面跟著璞玉,也是神情淒慘,滿眼是淚。太太忙下地讓坐。柳塘不暇寒暄,便問外面怎樣了。警予坐在對面椅上,搖頭說道:「我還不得細情,反正亂子是鬧出來了,大概這是上次說的那個馬有功襲搶地盤。上回從打換了兩個旅長,王督軍以為太平無事。我卻知道他新收撫的雜牌軍隊,份子複雜,曾屢次勸他小心,最好調到外縣,不要緊在肘腋之下。他卻固執著要訓練他們,不肯外調,今天果然出了事。方才我們回到家不大工夫,就有個曾受我好處的官兵,叫門送信。告訴說外面消息不好,駐在南郊西郊的雜牌軍,都擁進來,恐怕立刻就要出事,趕快躲躲兒才好。我打發他走後,正要進督署去見督軍,不想外面已鬧起來了,璞玉又拉著我不叫走,我也怕她一個人在家沒有倚仗,只可冒著險找僻路到你家來,把她托給大哥、大嫂照應,我還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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