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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柳塘也道:「若是你能妨出這樣的事,倒是大命人了。老天為你一個,居然造出一場變亂,傷害多少人命,別胡扯吧。」

  璞玉流淚道:「不管怎樣,我想開了,我反正命該如此,不必指望好了。您方才攔著警予,不叫他走出,為我打算,現在您不必管我,只管他吧。」

  又向警予道:「我簡直是你的仇人,害苦了你,離開我倒許可以平安,千萬別顧我了。你打算自己的吧,可是我不帶累你,自己也得保重,現在出去遇了危險,也是我的罪過呀。」

  警予聽璞玉說出這話,知道她是想到自己命苦,竟以為是個不祥的人,把現在的事攬在身上,認為是她命運所妨。若離開她,反可無事。聽方才說出這樣話,不由心中越發難過,想想她的遭遇的確可憐,半世坎坷,才過得三天好日子,突然又遇這逆事。眼看生離死別,還不知怎樣心碎腸斷,我想看她的可憐,真不該走。但是王督軍又怎能拋置不顧,想著忍不住迸出熱淚。頓足叫道:「璞妹,你不要錯想,我現在來不及給你解釋。我對王督軍不過要當時的心,跟你卻是終身之好。咱們來日方長,我可得走了,出去一定自己小心。見不著王督軍,自然立刻回來,若是尋著他,他不用我隨著同走,我也回來。若得必得一同走,到外面立時就給你們來信。只要有了固定的住處,第一件就派人接你。璞妹,你是信我的人,就信我的話。」

  說完又向柳塘夫婦叫道:「大哥、大嫂,我把她給托你們了,我不說別的,過後再見。」

  柳塘叫道:「你等等,我跟……」

  話未說完,猛聽「噗咚」一聲,璞玉倒在地下。柳塘大叫:「怎麼了?」

  太太急忙下地攙扶。這一忙亂,可就顧不得攔阻警予。警予走到門外,聽見璞玉跌倒聲音,還回頭看看,想要走回相救,但得想她不過一時閉過氣去,不致有什麼危險,自己若再耽誤,恐怕就走之不脫了。當時只得把眼淚向肚裡咽,咬牙頓腳,一直向外跑了。

  房裡柳塘早已急出一身汗,也忘了病體難支,竟跣足下地,幫太太救治璞玉。幸而這時女僕走入,大家動手扶她坐起,給捶背摩腿,搖撼身體,璞玉這才哭出聲來。大家放下心,太太才看見柳塘跣足在地下,不由喊叫你這是怎麼了,連忙扶他上床。柳塘坐到床上,狂喘著圍上被子,才看出警予已經失蹤,失聲叫道:「警予走了,他趁亂走了。」地下璞玉聽見,忽然連滾帶爬的向外奔去,哀叫「你回來,你等等再走」。柳塘忙叫太太拉住她,拽回床前,扶她坐下。先叫女僕趕到門房,問下人,趙老爺可曾出去?若是出去,沒很大工夫,叫寶山趕上去,能請回來最好。若不能請回,好就保護著他上督署,這自然是當差,過後我不會白了他。女僕領命出去。柳塘喘吁吁的勸解璞玉,說了許多保證警予不會有險的話,當然這也是昧著本心說的。柳塘又怎能知道有無危險。璞玉只是悲泣不已,哀哀欲絕。還是太太幾句話把她難住。

  太太說道:「姑奶奶,你別哭了,你盡哭也叫你哥哥著急,你知道他正病著,這一折騰,還不夠受。玉枝也給截在外面,不知下落,你想他夠多麼難過了。」

  璞玉正在心酸腦斷,猛聽了太太的話,不由大驚,立刻止住哭聲,瞪目怔了一下,便把自己悲苦暫且拋開,只想玉枝怎會黑夜出門。一個女孩子獨自被截在外,豈不是險。柳塘已把她當作親女看待,恩情固結,突然出這岔頭,可不把他急壞,何況還在病中。這樣一想,便忘了自己,只替柳塘憂愁。這也是璞玉性情深厚之處。她因受柳塘恩德,無可報答,只有深銘肺腑,所以對柳塘分外關切。這時聽了太太話,猛覺柳塘也遇患難,正是自己該安慰他的時候,怎能為自己倒叫他煩心。於是先止住哭聲,繼拭了拭眼淚,問道:「方才我初次來時,玉枝不是還在房裡,怎忽然又出去了?」

  柳塘聞言歎道:「全怨我多事,可是也該這樣巧的。玉枝孩子是一片孝心的怕我著急,自己告奮勇出門,誰想竟把她害了。」

  說著眼淚婆娑的,把玉枝去訪老紳董的話說了。璞玉聽著,更覺悚然自罵。想到柳塘起初是為自己才結識老紳董,這次也為自己才得罪老紳董,若不為自己,便絕無玉枝出門的事。但想著也不便說出,只在心中自咎自歉。忽然心中一動,就道:「老紳董在什麼地方住呢?」

  柳塘道:「她住的地方倒不算太遠。」

  璞玉聽他答非所問,又道:「她那地方叫什麼名兒,門牌多少號。」

  柳塘見她一聽玉枝的事,立刻止哭,把本身悲痛拋開,全神貫注在自己的身上,已覺可異。又聽她連聲詢問老紳董住址,便微悟她的心意,淡淡的道:「不必問了,反正遠近都是不能回來。」

  璞玉見柳塘不說,只可吐實道:「大哥,你告訴我,我去找玉枝回來,省得老惦記。」

  柳塘道:「你這不和沒說一樣,我早看出你的意思,可是我就能叫你找她去了。」

  璞玉聽了又道:「沒關係,我是女子,出去絕沒危險,您就叫我去吧。我出去倒能解愁,比在家裡掛肚牽腸活受罪,還好得多。」

  柳塘聽著明白她是成心要找回玉枝,以慰自己,同時也借此出門,行她所要行的事。說不定她受了刺激,頭腦昏亂,認為警予已無望複歸,也要自覓歸宿,或是自傷薄命,認為警予的突遭禍變,是由她妨的,想要自殺以謝。出去便向槍林彈雨中亂撞,便是能將玉枝弄回,她自己也不回來了。我還看不透這個,怎能叫你出去。想著便道:「你別說沒用的話,便是平常日子,警予既把你托給我,我就有管束你的責任,絕不肯放你自己出門。再說警予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我跟他說什麼。饒不照顧你,反倒叫你出去冒險替我找人,我這五十多年,難道都白活了,你就少說吧。現在你我兩人,你我兩家,全算遭了患難。我老病不堪,你是婦女,都沒法兒掙扎,只有安心等待,求老天保佑警予和玉枝,早些回來,不用想別的心思。我比你年紀大,見事多,若有主意,早就想了。」

  璞玉聽著,情知柳塘不會放自己出門,只得拋開這個念頭,心中暗自尋思,我的命運大概是註定了。一想過去種種,害了丈夫,害了孩子,如今又妨壞警予,真覺不願再活,恨不得快尋死路。只是柳塘說得也對,萬一警予不久回來呢,我只得姑忍須臾,聽候他的消息。他能回來,我也是叫他傷心,大家說明白了,我仍舊出家當尼姑去。若是他有個好歹,那就不用說,自然跟著他去。不過在消息沒分明之先,我得對大哥盡點心,說不上報答,起碼也不再叫他為我著急,他現在已經夠受的了。想著便拿定主意,咬定牙關,應著說道:「大哥您放心,我不胡想,可是您也不要著急,大家聽天由命。我想玉枝絕沒事的,老紳董便能保護她。」

  柳塘道:「但盼她能截在老紳董那裡就好了。」

  璞玉道:「我想她,她一定在老紳董那裡,聽見外面槍聲,嚇得不敢出來。若是真在半路,她就必向家裡奔,街上雖然亂了,總不能各處都斷絕交通,她總可以回來。現在沒信兒,必是在老紳董家,准沒錯兒。」

  柳塘道:「你說的不錯,我想警予也是一樣,路上必很平安,只督署附近定然有兵。若是敵人一邊的,警予過不去,只可回來。若是王督軍手下的,就把他接過去了,反正怎樣也沒有危險。不過咱們守在房裡,聽著外面槍聲四起,不知鬧成什麼情形,反更害怕。」

  璞玉點首無言。柳塘心想,這才叫以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大家都坐房裡。誰又能知道外面的人有無危險呢?三人都無話可說,悄然相對。房中空氣由緊張變成靜寂,而靜寂中仍含緊張。

  外面的槍聲越發緊密,好似每一聲都打入心坎。三人身上都像披著冷水,不住打戰。尤其柳塘因為發燒後出過了汗,而且出得太多了,這時身上分外冷得利害,忙倒下把被子蓋嚴。璞玉叫他安睡一會兒,柳塘說睡不著,還是大家談會閒話解悶。其實他在興奮之後,疲乏萬分,只恐璞玉獨自傷心,故而掙扎相陪。但這時誰能尋出閒話的端緒,仍是互相看著發怔。三人都望著窗戶,因為窗上發紅,似乎由遠處火光所照,想見火勢甚大。過一會兒,才漸漸變黑,柳塘才開口說:「這是好現象,我想必是王督軍那面把亂軍壓下去了,才顧得救火。若是亂軍得勢,越來越亂,哪還有人顧救火,自然任他燃燒。火這東西,不救是不會自己滅的。」

  說著忽又聽外面敲門,大家都支起耳朵。柳塘又坐起來,太太叫道:「你聽,這是誰回來了。」

  璞玉心中希望是警予,口中卻說阿彌陀佛,想是玉枝回來了。柳塘心裡又希望是玉枝,口中卻說:「是警予吧,我想是他。」

  這本是人在急難中常有的情形,倒不是為口不應心。但大家傾耳聽著,到大門開放,有人跑進來,在窗前一說話,才都爽然若失。原來既非玉枝,也非警予,而是方才派出去追警予的寶山。寶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顫聲報告。由他的聲音,便可知道遭遇不少危險。這喘中含著多半驚恐,少半勞乏。他說沒追著趙老爺,走到某街口,便有人向他放槍,幾乎打著。又見地下倒著好些人,不知死活,就不敢再向前走,連忙回來。但回家路上也不通了,放槍的人遍地都是。還有許多窮人出去搶奪,被打倒了不少。他幸而熟識路徑,繞著小胡同,跑了許多路,才得回來。柳塘聽他白去一趟,心想自己本沒有強迫他捨命冒險的權力,何況在這沸亂之際,追尋一個人本來不易。只跑這一趟,已經很難為他了。就用話安慰道:「追不著也沒法兒,你可受了大驚大累,我記住你這場功勞,明天必犒勞你。」

  寶山在外說道:「謝謝老爺,老爺倒不必費心,我已經領著賞了。」

  太太插口問了句:「誰賞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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