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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這種情形,在社會不斷可以看見。柳塘尋常便很少說謊話,像今日這樣存心騙人,更是向所未有的事,何況又被人撞破。他在愧悔之際,再用話遮飾,自然更要變顏變色,期期艾艾,把假都形諸於外,老紳董看著便明白了。可憐他的說謊能力,連老紳董都瞞不過,竟被看了出來。

  老紳董心中一打轉兒,就趁勢對他開了玩笑,故意「哦」了一聲道:「是麼,女客敢情是現請的,那我倒來巧了。這就叫來早不如來巧,該俺有這口頭福兒。女客不是都在上房裡麼,俺替趙太太照應照應去。」

  說著越過柳塘身畔,便向回走。柳塘想不到自己幾句話招出這樣結果,她的芥蒂倒是解釋開了,但因而生出的難題,更難解決。她這一跑進上房,對督軍老太太和各位貴婦閨媛,一施展交際手腕,可不知鬧出什麼笑話。便是她在言語禮數上,得到人們原諒,到吃飯時,一打嗝放屁,再摸出幾隻蝨子,恐怕誰也擔待不了,那時我怎對得住警予夫婦?想著心中著急,但老紳董已搖搖擺擺,直向宅門走去。柳塘隨在後面,擰眉瞪眼,抓頭撓腮,急得不知怎樣是好。心中想要攔她,但無奈自己話已說出,這時再要出爾反爾,實在沒法措詞,而且心中原就抱愧,這時更沒勇氣開口,只望著老紳董背後的手槍式長髻,把口一張一張的屢要喚住她,卻又不能發聲。

  柳塘自覺每一張口,便有咳的聲音,由喉向外逼出,但那聲音都似害羞,還沒出喉嚨,便縮回去。柳塘窘得要命,直希望她那長髻真個變作手槍,發彈把自己打倒。著急之間,老紳董已走到門首,將上臺階。柳塘著急,就好似俗語那句話,擠得啞巴說話似的,竟不自覺的急出聲兒。雖只咳了一聲,但那著急的意味,都已表現出來,老紳董聞聽,立刻止步回頭,恰看見柳塘青白不定的臉兒。她嗔的一笑,見柳塘顏色又轉為紅漲,就笑著道:「你叫住俺幹什麼,還是不願意我進去呀。」

  柳塘這時直想辯說不是,但怕她一聽又向裡走,只得硬著頭皮道:「倒……倒不是不願叫你進去,實在今天今天,合著……因為……這個……」

  老紳董笑道:「你這是怎麼說話,到底俺進去不進去?」

  柳塘得著這話碴兒,只得跟著說下去道:「你進去本可以……不過……」

  說到這裡,才想起詞兒,就咬著牙衝口說道:「今天生人太多,沒有跟你熟識的,我想你不進去也罷,過兩天警予還要專誠請你呢。」

  老紳董聽了,哈哈大笑道:「你還遮說什麼,就簡直不叫俺進去得了,俺這是試試你,其實早知道,今兒請的都是高人貴客,俺這德行往哪兒擺。俺就再渾點兒,看見你的小姐,也全明白了。怎能真進去抹你的臉哪,得了,我走。你告訴趙老爺,不用請俺,請俺俺也不吃,吃了還怕得噎嗝。」

  柳塘被她說得面紅耳赤,想要分辯,又說不出什麼,只咳咳的歎氣,半晌才道:「這真是……也不怨你生氣……可可是我有什麼法兒,這不是都為……」

  說到這兒,又覺接不下去。他本想說都是因為警予的關係,但又覺打發開老紳董,原是自己主張,如今怎能推到警予的身上,叫人家落埋怨,就把心一橫說道:「得了,老大姐,這全怨我,我不是東西,你先回去,有什麼明天再說,我上你家去領罰。」

  老紳董聞言,看了看他道:「別說這個,俺擔不起,你也別上俺那裡去,咱們沒什麼說的。」

  說著氣哼哼的離開門口走去。

  柳塘望著她,不勝難過,自己這樣年紀,竟被她鬧個灰頭灰臉,問得張口結舌,真給折個對頭彎兒,還落個勢利炎涼。這是我向來視為大罪,深惡痛絕的,如今竟會弄到自己頭上,被她封住了,罵苦了。但是事已至此,只得替警予顧全大局,任她自去,到明天再尋她解釋也罷。想著方要轉身,忽又想起老紳董此來,但說特意來尋自己,有要事報告,方才匆匆未得問明,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呢。就又追上叫道:「你等等兒,方才你說有什麼事來,還沒告訴我,等等,告訴我再走。」

  老紳董並不作聲,只向前走。柳塘趕到近前,她才說了句沒事,連頭也不回。柳塘道:「你方才還說有事,還是要緊事,怎這會又沒事,沒事你幹什麼來找我,好大姐,告訴我吧。」

  老紳董道:「本來沒事,告訴什麼,方才那是說著玩兒,你別儘自追我,看失了官體。」

  說著仍自腳步不停,搖擺而去。柳塘見她執意不說,只得住步。知道她必定有事,只為惱了自己,才賭氣閉口不告,便再追奔央求,她也不會告訴。看來她是犯了拗脾氣了,一點不留情面,把我僵到這樣,但又有什麼法兒,只可明日再說,現在先回去照應警予的事吧。想著心中十分懊悔,又納悶老紳董所隱瞞的事,再加身體疲乏,一步一挪的走回院中。

  進到客廳,警予問他作什麼去了?柳塘含糊答應,見榻上沒人,就倒下吸了幾口煙。座中幾位督署同人,知柳塘受督軍敬重,行將重用,都對他十分親熱。柳塘卻向警予道:「今天你忙碌一天,明兒當然要休息,不出去辦公了。」

  旁邊一位朱廳長道:「豈止明天,警翁很可以在家中度過蜜月。這是奉官的歇工,連假都不用告。」

  柳塘道:「我卻不許他休息,警予老弟明天你得辜負香衾事早朝,還得早早的去。」

  警予道:「您叫我去,當然可以,但不知有什麼事。」

  柳塘道:「我托你代向督軍求情,不要叫我做……」

  話未說完,旁邊已有人接口道:「柳老,您這又何必。您看督軍意思何等誠懇,我們也希望能夠常聽教誨,您怎麼還一定要高蹈呢。警予當然也願意您出山,絕不肯代您請辭的。」

  柳塘道:「什麼高蹈,您別叫我臉紅了。我對督軍和諸位的盛意,十分感激,萬不敢故作清高,自命不凡,實在因為我太沒長處,不會辦事。而且閒居日久,已經成了廢人,叫我做官,直如叫我受罪,更不知要鬧出什麼笑話。所以希望督軍不要給我實際職務。至於督軍好意,我一定承受,最好每月賞幾個錢,叫我養家肥己。若要我做事,就給點兒筆墨工作,例如作篇壽序,或寫副挽聯,或者寫封信件,凡是關於秘書的活兒,我全願意幹,除此以外,簡直百無一可。」

  說著又向警予作揖道:「老弟務必幫我個忙。最好你對督軍去說,叫他把我派在你手下,來個秘書上行文的名義,只掛個虛銜,按月領薪,你總不致稽察我勤惰,我仍然可以在家脫懶,你就功德無量了。謝謝你,就這樣辦吧。」

  警予笑道:「你說得倒容易,無奈怕辦不到。看督軍意思,是要對你大用,我卻要求給你個起碼小差使,叫他看我成了什麼人。」

  柳塘道:「就算你嫉賢妒能,閉塞賢路,屈枉人才,你也得替我去辦,古人為朋友都肯犧牲性命,你就不可為我忍受幾句閒話。」

  警予笑道:「我並非怕犧牲,更不在乎閒話,只是你已簡在帝心,我去說也沒用,何況我也願意大哥出山。」

  柳塘道:「你這一說,簡直不是我的知己了……」

  正說到這裡,忽聽外面有人叫請趙老爺,警予走出去。柳塘這裡仍和別人談論。過了一會兒才見警予進來,手舉著一封公文,向柳塘笑道:「得,咱們也不必多費話了,現在公事已經下來,督軍真是性急,大概回署就叫下面辦好公事,立刻派副官送來。」

  柳塘大愕問道:「什麼公事?」

  警予道:「自然是關於你的,他已經派你作本省志書局總辦,兼天津縣知事了。兩份差使,一閑一忙,倒是調劑的。」

  說著把公事遞過。柳塘接過一看,果然和他說的一樣,不由頓足道:「這可要了命,志書局還可以勉強幹得,縣知事卻是要我好看,這繁劇的差使,叫我這外行從哪兒做起。老弟,你千萬替我去辭,你不答應,我給你叩頭了。」

  警予道:「你別著急,我知道你是外行。可是誰做官開頭也不是內行,都是慢慢歷練出來的。你外行不打緊,可以找內行幫忙,你只總其大成,攬其綱要就可以了。這就是要服務桑梓的意思,你也不好辜負。再說這公事一下來,牌也掛出來了,你一定請辭,也叫我難堪,不如且湊合著幹,幾時幹不下去,再跑不遲。」

  座中旁人也都隨著警予相勸。柳塘見警予不肯答應,當著人又不便細說,只得說道:「你更不體諒我的甘苦,現在來不及跟你說,等晚上再商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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