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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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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塘道:「不必了,你改天不是還來麼,何必忙在一時!」 說著就叫下人出去雇車,老紳董才不說話。過一會兒車已雇來,便和玉枝出門走了。 她自然回到雪蓉舊住宅了,玉枝卻回家去接太太,在午飯前便又來了。好在客人沒有早來的,只趙、張的家人,同吃了一桌。到飯後賓客才陸續到來。三點鐘時,督軍署副官長到來,言說少時督軍老太太、督軍本人和姨太太全要前來。璞玉聽著頗覺受寵若驚,雖然非常榮幸,卻又不免心慌。回想自己以當爐之賤,落溷之汙,又加居孀之不祥,可算世上最低微的人,本應該填溝壑,不料竟會一步升天,到了這步田地,自己真不知運氣從何而來,也許前生註定,該有這樣福分。在四五年前,老天爺便給安排下個警予,等在那裡,預備今日夫榮妻貴了,只是我怎擔承得起! 雖然人們都是為著警予才看重我,但督軍老太太這樣貴人,也會認我作乾女兒,這不和《法門寺》老太后認孫、宋二女作義女一樣,我的命苦擔不住,就得折去不少福分。不過這還是後事,只少時老太太來到,我……乾女兒跟她說什麼?那樣闊的老太太,必有脾氣,萬一應承不好,惹她不喜歡,可怎麼好?璞玉想著,比當日草莽小臣覲見君王,還覺悚懼,背上馱著一片冷汗,手裡攢著兩把冷汗,但還得應酬已來的賓客。那男客們都已各執其事,或是抽煙,或是打牌,女客卻都聚在一起,圍著璞玉和她說長說短,暗地評頭論足。 璞玉見著她們,才知警予的話不錯,真正漂亮的為數很少,而醜陋拙劣的,卻觸目皆是。由此可見這些闊人,大半起於寒微,除了已經富貴易妻的不算,大多村俗不堪,真是吃不得味,穿不得樣。一位師長太太,身似皮缸,橫豎一般寬,卻在尚未甚冷的時候,穿了一件闊得出奇的大衣。這大衣是裡外發燒,裡子是金絲猴,外面是海龍,論起價值,總得過萬,只是向來沒見過這樣穿的。何況那金絲猴的毛,總有三寸長,海龍也有一寸厚,合在一起,將近半尺,她那皮缸身體再加上這件衣服,橫下又漲出一尺,簡直像個吃飽的臭蟲,跌了個肚皮朝天,只見手足蠕動,很難移挪。還有一位軍需長的太太,直帶了一座金店出來,一嘴大包牙全露在外面吸收空氣,卻有多半是金鑲的。 而且每個上面,都嵌紅寶石或翡翠,有的扇形,有的棋子形,有的月牙形,有的花朵形,全不雷同。至於十個手指上,全帶著戒指,還不奇怪,最驚人的是兩隻胳膊上,帶有十多副金鐲子,從肘際直到手腕,完全帶滿,不露肌肉,以致她的肘彎不能伸縮自由,只可帶了個貼身女婢伺候,無論煙茶,都得遞到口裡,大約吃飯也得有人喂了。人們看著全都好笑,尤其她本身丈夫,很知道太太這樣全副金裝太不成樣,更恐被人發覺自己富厚,因而考究來源,惹出禍患。無奈他向來懼內,主不了太太的事,只可聽其所為。所以夫婦雖然同來,那丈夫卻躲得老遠,任太太在人群中獨中眼毒,獨出風頭。 柳塘在周旋中間,也看見這兩位奇闊的太太,不由想起一件舊事。在民國元年,正月中旬,袁世凱南下未成,引起兵變,京津保全遭焚掠。天津發動是正月十四,河北估衣街一帶,多被焚燒,火光燭天,當地一班匪棍貧民,也都隨著搶掠。直亂了一夜,才有警廳中人出頭彈壓,捉住了幾十個遭劫在數的搶犯,梟首示眾。到第三天,有一種石印的《醒華畫報》,登載兵匪焚掠新聞,有一幅畫是匪人搶當鋪的情形,畫的是警士隊伍已來到當鋪門外,搶犯紛紛奔逃,有幾個人被踐踏而死。 內中一個婦人,大概曾進入皮衣庫房,把各種皮衣都穿在身上,約有七八層,最外面一層是玄狐外套,頭上還戴貂帽。因為穿得太多,跌倒爬不起來,才被人踏斃。還有一個也是婦人,只穿一件緊身小襖,卻在臂上帶了無數鐲子,也倒斃在地。這婦人是進入首飾庫房,搶了鐲子,全套在臂上,向外走時,被別個匪人看見,向前掠奪,把她拉倒地上,恰值警隊到來,眾人由她身上向外逃竄,她就永遠不能再起來了。 柳塘看這幅畫已有很多年頭,但印象留得極深,所以這時一見這二位貴婦,立刻想起當初兩個搶當鋪婦人的模樣,覺得十分相似,不由好笑:自己想入非非,怎把兩位貴婦,和兩個搶犯,連類而及呢。但再一轉想,這兩位貴婦的派頭,明明告訴人以出身寒賤,這些東西,如何能到她身上?那來歷恐怕和搶當鋪差不多。不過她們並非單搶一家當鋪,而且也非直接親自行搶,可以保險不致被人踐踏而死。除此以外,其實和報上畫的婦人並沒什麼兩樣,自己連類而及,倒並非擬於不倫呢。 柳塘正在想著,外面忽報督軍老太太和姨太太同到,大家一陣嘈亂,都迎了出去,接入上房。柳塘遙望這位老太太身材,頗為魁梧,滿面的精神,帶著福相,儼然是位起居八座,多福多壽的太夫人。那位姨太太年已中旬,貌不甚美,卻是豐容盛鬋,態度厚重。柳塘知道王督軍是行伍出身,早年甚為寒微,太夫人曾為村中富戶傭工,這位姨太太又是出身風塵,如今竟都變得這樣氣度高華,風儀凝重,簡直是大家風範,可見居移氣,養移體,是不錯的。柳塘這裡陪著男客,不大工夫,就有消息從上房傳出,說老太太受了璞玉的大禮,實行認作義女,賞了四樣貴重首飾。璞玉又拜見姨太太,認作嫂嫂,那姨太太因她把自己當正室夫人一樣恭敬,十分歡喜,立時就從腕上剝下白金表和鑽鐲,當作見面禮。 柳塘聽著暗替璞玉欣幸,在她可謂人生難得的際遇,可抵消多年所受苦況了。過了一會兒,又有耳報神到來,說老太太已和幾位太太湊了一桌十胡,要璞玉坐在身旁替她照看,母女二人十分投緣,旁觀者都十分豔羨。消息立刻傳了出去,外面都紛紛議論起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黃衫義重一拜豈酬恩 白水風高萬言難卻聘 話說璞玉被督軍老太太留在上房看牌,不令稍離。母女二人十分投緣,旁觀者都非常豔羨。於是小消息時時由上房往外傳播。什麼老太太把璞玉攬在懷裡,老太太拍了她肩膀一下,老太太作了一副三元的牌,白板發財已然碰出,紅中九筒對倒,叫她代摸,她去一摸就摸著一張白板,開了杠。隨後又從杠上摸著紅中,把牌和了,卻給多添了兩番。把老太太樂的直說吉祥話。誇她是有福的人,這說女兒認得大有彩頭,諸如此類的事,不住灌入柳塘耳裡。柳塘心想璞玉真是轉了運氣,但不知怎轉得這樣好法,大概是氣機所感,連自己也不能知道。想著又聽外面一陣喧嘩,隨見有人跑入,報告督軍來到。 宅中賓客,幾乎十分之九全是官場中人,一聽這消息,除了女眷以外,全體男客都迎了出去。柳塘是警予特約招待督軍的知賓,因為大家都是他的下屬,不如柳塘這毫無統屬的白丁,較為合宜。於是警予拉著柳塘當先出去,把督軍接進客廳,只有幾位可以和督軍平起平坐的長字號大員,隨了進來,其餘的人都各歸他室。警予等督軍坐定,先給柳塘介紹。督軍早知他是位有學問有肝膽的名士,握手寒暄,甚為敬重,當時說了幾句話,便要見嫂夫人。警予還未答話,副官長已湊趣道:「督軍請等會兒,趙太太正給老太太看牌,一請出來,就得攪局。大帥大概還不知道老太太跟乾女兒多麼投緣,一會兒都離不開呢。」 王督軍笑道:「要是這樣,我就等等再見。」 說著就摘下帽子。柳塘知道他是個大癮頭,就代表主人請他用煙。王督軍也不客氣,就倒在榻上,立刻便有跟隨的貼身小馬弁過來,替他燒煙。王督軍就向柳塘說道:「兄弟久聞老兄大名,早想親近,只是你太清高了。兄弟和本地紳士,差不多都很熟悉,只是無緣得見老兄一面,今日真可痛快了。」 說著又高聲叫道:「你張柳塘上次可對不住兄弟,上次兄弟聽說你老兄的人格學問,又那樣熱心交友,心裡佩服得了不得,就想借重幫忙。哪知你老兄竭力推辭,不肯賞個全臉。我想托警予對你勸駕,哪知他和你一個鼻孔出氣。說你性情疏懶,不肯做官,勸我不必多事,倒鬧得我怪沒趣兒的。只可給你個名義,略表敬意。誰想你連那份小津貼都不肯受,又叫警予給退回去。這叫我多麼不好意思。」 柳塘聽他提起這話,忙鞠躬答道:「柳塘實在年老學荒,筋力衰退,自慚無以仰答高厚。所以不敢濫竽干祿,還求帥座原諒。」 王督軍正吸著煙,聞言舞著煙槍說道:「得得,你不用轉文,我是個老粗兒,你是高人,不肯給老粗兒使用。」 柳塘聽了督軍的話,覺得他太直爽了,自己倒覺不好下臺,不由很窘的道:「帥座太已言重,柳塘實在自知駑駘,恐怕有負裁成,怎敢怎敢……」 督軍見柳塘這樣,忽又笑了,說道:「柳老兄你不必向下說,現在我當面請你幫忙,你可還推辭麼。」 柳塘聽著,暗叫糟糕。他口口聲聲自稱老粗兒,我竟被他這老粗兒給繞住了。他先說我瞧不起他,不肯受聘。我一分辯,他就面約幫忙,我若推辭,就作實了瞧不起的話。若答應了,又實不願意拋棄安閒歲月,去做無聊的官。而且我一個庸碌書生,連自己的家都治理不好,做官更做不出道理。只不明白他何以如此見重,定要拉我出去,這真令人不解。 書中代表,這王督軍對於柳塘,所以如此原因,說起來很是平常。既不為柳塘有什奇才異能,也不為怎樣俠肝義膽,更沒有人從旁吹噓,最大原因,只是因他為人奇怪,有異常人,方才久記在心,遇機即發。其實柳塘為人並無奇怪之處,卻是被普通的一般人把他給襯托得奇怪了。因為王督軍是一省之主,不但受著屬下趨奉,就是本地一班紳士,也無不鑽罅覓縫,對他諂媚逢迎,幾乎沒有例外。及至因為警予的事,王督軍和柳塘發生間接關係,派副官前來訪問,跟著又由警予婚姻問題,璞玉的名兒常為署內女眷所稱道,連帶柳塘的名兒,也被連帶提起。王督軍耳中常聽到這個人名,倒一直看不見這人的面,已然覺得可異。因為他向來只見鑽營巴結的人,常常毫無來由,便已鑽到面前,自己受著巴結,得著供獻,還不知道來者是何姓名,是何來歷,卻向沒只聞其人,不見其面的。 隨後又因警予南行複返,王督軍更對柳塘加深玩意,卻仍不見柳塘,借著警予門路,有所營謀,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王督軍又在和紳商宴會之時,留意觀察,希望看看張柳塘是什麼樣人。卻不料柳塘向不結交官府,在紳士裡永沒有他的蹤跡。及至警予到署,王督軍向他詢問,才知柳塘學養深醇,性情恬淡,就送了封聘書,哪知柳塘又堅辭不受。王督軍想托警予勸駕,警予反替他請辭。由此王督軍就認准柳塘是個高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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