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三六


  柳塘聽了,暗想原來她竟把這政治手段,施行于妓女龜奴之間,真是聞所未聞。不過這倒並不足奇,她以一個無識賤婦,居然能自作生意,管理十多個下流鄙野的人,居然混得安安穩穩,還大得贏利,當然是很有才具的。若把個平庸女子,放在她的地位,便不倒被養女出賣,地痞霸佔,也得受盡欺淩。想著不由望著她在喉中哼道:「所以成為老紳董者,蓋有由也。」

  念著不禁欲笑,老紳董便問:「你說什麼?」

  柳塘道:「我是佩服你的能為!」

  老紳董道:「什麼能為,這幾年我覺得人也乏了,只想過安靜日子,你們替我減減輕吧。明兒我把家裡的錢都給你送去,你費點兒心,替老姐姐存放好了。現在先把我入股的錢,交給小唐,省得在身上累贅。」

  說著立了起來,便解衣襟,解開外衣,又解內衣,直到露出蒼黑肉體。柳塘連叫:「你忙什麼?用不著現在付款。」

  唐棣華本來對柳塘的合股,已是勉強答應,對老紳董的皮肉資財,更恐怕沖壞了自己的運氣,簡直不願接受,但又不好拒絕,本想姑且敷衍下去,等以後再婉轉駁她,哪知老紳董竟如此性急,來了個當場出彩。

  唐棣華連聲勸阻說:「不忙,不忙!你現在給我也沒地方安置。」

  老紳董只作未聞,解開衣服,露出身體,只見在蒼黑皮膚之上,居然帶了個大紅綢兜肚,上繡榴開百子的花樣,還系著黃澄澄的包金鏈兒,圍著她那烏雞脖似的玉頸。柳塘看著,暗覺脊樑發涼,心想老姐姐你真風流慣了,怎在酒席筵前,竟展覽起來?所幸她的雙乳被兜肚掩住,乳部以下,還圍著很寬的棉圍腰。這種圍腰,是用布夾棉縫成長方形,寬約六七寸,老年人用以禦寒,並且還有支持腰部的功用。老紳董身上有這件東西,遮住了胸腹的大部分,使肉感曲線不致外露,柳塘暗叫功德無量。但那圍腰不知用了幾年,已由藍色變成黑亮,想是掛得油泥太多,又經摩擦日久,才變成剃頭師傅用的磨刀布一樣,而且看著便好似有異樣氣味發散出來。柳塘看著,閉著氣叫道:「你快系上吧,看凍著!直告訴你不用現在給錢。」

  唐棣華也背了臉,跟著相勸,口裡說不要金錢,其實心中只希望她快把玉體遮掩,實在受不了這眼福。

  哪知老紳董毫不理會,將手伸到背後,擺弄半天,才把那圍腰解下來,向桌上一放。柳塘猛覺眼前起了一陣煙霧,鼻中聞得一股異臭。原來她這圍腰,大概有幾年未解,上面沾滿了污垢,又不知經了多少次汗漬,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當然裡外都存滿了不能分析的物質,再加她積年脫落的膚屑,都藏在靠肉的一面。這一解下來,那些有機物和無機物,都得了解放,故再往桌上一震,就都奔騰起來,成為煙霧,在燈光照映之下,好似暖日晴窗下所見飛塵一樣。還有那氣味的難聞,簡直無法形容,勉強加以比喻,只有到醬園尋一碗鹵蝦油,再到南味坊買一隻醉蟹,用鹵油泡上醉蟹,再在上面放些賤價的香粉,然後拿到公共廁所中去聞,大概就和那圍腰的氣味差不多了。

  柳塘這時任怎樣不好意思,也沒法不掩上鼻子了。心想可惜這一桌子好菜,加了特別佐料,我算不敢再下箸了。唐棣華也躲在遠處去,裝作出鼻涕。老紳董滿沒看見,仍然自行其是,拿起那圍腰,抖了兩抖,只見煙霧更濃。她把縫線撕開,露出裡面,原來只是夾層,中間用鈔票當作棉絮鋪滿。老紳董把鈔票全抖在桌上,向唐棣華道:「來啊!你幫我過過數兒。」

  唐棣華沒法,只得幫她點數。只見那鈔票由百元五十元以至一元都有,各家銀行,各種顏色,無不齊備,但內中也有些已在十年、二十年前倒閉銀行鈔票,現在已成廢紙,她還珍重保存。唐棣華告訴她,老紳董氣得咒駡,幸而點數完畢,總數是三千三百餘元,內中只二百元廢票。柳塘道:「這些錢大概你向來沒檢查過,收了三四十年,若是別的東西,也許成了古董,鈔票可不成,不但會變廢紙,還會放爛了,現在只有這點損失,並不算大。」

  唐棣華道:「怎麼不大?她若從三四十年前頭,就存進銀行,只這筆錢,就可以變得過萬。」

  老紳董瞪目叫道:「是麼?!」

  柳塘便把複利的道理,給她講解。老紳董聽了作聲不得,怔神許久,忽嘔然笑道:「沒關係,我聽了你們的話,後悔得要死。可是再一尋思,當初我也曾放過幾回賬,雖落了些利錢,卻抵不上叫人傾的。放出十筆去,九筆都好生給錢,一筆逃跑了,我還賠本兒,所以一氣不放了。存銀行也是一樣,他們出的鈔票,都會變成廢紙,存款就靠得住了?再說我也不指望存得太多,現在這點兒還不知往那兒交代呢!小唐你拿兩千去,剩下的兄弟你拿著,明天我再把家裡的給你送去。」

  唐棣華道:「咱們商量作生意,八字兒還沒有一撇兒,你忙給錢幹什麼?我也沒處放,萬一給丟了呢!」

  老紳董道:「丟了認命。你不用多說,快拿去吧。」

  唐棣華無法,只得轉求柳塘暫為收存,幾時動用,再向他索取。柳塘知道老紳董言出必行,攔她也白費話,就教唐棣華尋張紙把鈔票包起來,帶在身上。這才繼續吃飯,但也只剩老紳董一人吃了,他兩個全推說已飽,坐著相陪。

  柳塘便說:「大姐你已到了這樣年紀,手裡的錢也足夠養老,還不快著洗手享福麼?前者你已經答應過我,不知幾時實行。」

  老紳董道:「我也就要歇了,正尋主兒把我那院子和人兒兌出去,只是一時怕沒合適的。」

  柳塘道:「你那院裡一共有幾位姑娘?能兌多少錢?」

  老紳董道:「一共六個。也兌不多錢,都是老弱殘兵,頂老的比我小不了幾歲,頂小的才十二三,正當年的也全糟踐不成人形。所以我不想多賣,均起來三百一個,就可以出手。」

  柳塘道:「得了,老姐姐!你現在也不等這筆錢用,就作回德行事,放了她們,何必還給送進火坑!你索錢有限,她們可一世翻不了身,何苦呢!」

  老紳董「哦」了一聲,望著柳塘道:「你真善心!這話不錯,可是你哪知道這善事行不開?我並非在乎錢,你要明白不賣白不賣呀!她們沒有家,也沒別的能為,我就放了她們,也是無處投奔,沒法度命,還得投進窯子幹老營生,可就不定白便宜誰了。有得這樣,我還賣幾個錢花呢!」

  柳塘一聽,覺得她的道理也對,自己便勸老紳董把她的養女解放,她們流落無依,仍得落回火坑,除非我能把這六個人接受過來,加以豢養,但我弄六個下等土娼,往那兒安置?我的家裡已被太太鬧得夠受,若再添上這一群,豈不更熱鬧了!何況我便拼著把家裡變成風流藪澤,所救也只六人,對於苦海中萬千的可憐蟲,毫無影響,看來這種事並非我的能力所及。想著不由索然意盡,但仍向老紳董道:「你說的實在有理,可是我既知道,就不能看著你再作這售賣人口的事。不管她們結果如何,你只盡自己的心,把她們放了吧。」

  老紳董想了想,忽把桌子一拍道:「對,對!依你,依你!我既有了你這樣個兄弟,再幹這缺德事,豈不給你丟臉?!好,我回去就叫她們各奔前程,把院子東西送給夥計,我自己落個清靜身兒出來,只當老紳董死了,重新作個正經人。兄弟,我姓什麼呢?」

  柳塘聽著一怔道:「你本來姓什麼就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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