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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老紳董道:「我們這半天也沒住嘴兒。你這位姑爺臉皮太薄,把話都說訛了。方才我還抱怨他,怎當著丈人說這沒出息的話,只要作小買賣,不想往上巴結?到你出去了,他才跟我透出真心,原來他並非沒志氣,還是太有心胸了,因為知道你是個財主,又聽你方才口氣,想要金錢幫他,他不願先受你好處,往後對老婆抬不起頭,所以才那樣推辭。他方才對我說,你的心思他很明白,一定要對得住你和你家姑娘。可是他要自己幹去,叫我告訴你不要幫他,等他混得夠了份兒,再商量辦喜事。」

  柳塘聽了,心中立刻變憂為喜,才知自己把他的意思誤會了。他不止有出息,而且耿介得出人意外,便是讀書人也未能夠如此,這才和他那拾金不昧的行為,互相符合了。但他這志向也未免太以遠,他說混得夠份,才辦喜事,知道幾時才能到那份兒?這和自己計劃大相徑庭,再說玉枝也不能長此坐誤青春啊!想著就向唐棣華笑道:「原來你這樣有志氣,我真高興。不過也不必看得太執了,咱們是誰和誰?」

  唐棣華這才開了口,說:「謝謝你老,將來我一定短不了求您。」

  柳塘聽說將來短不了相求,知道言外就是暫時不要相求了,便不向下再說,只詢問他打算怎樣幹法。唐棣華說自己仍離不開本行,只可用所有的一點儲資和人搭夥,批躉一些洋貨,作趕行市的生意。現在有幾種貨很有把握,批下來便不賺錢,也不致賠本。柳塘心想你能有多少本錢,能作行市?若只弄上一頭二百,便趕上時機,又能賺得幾何?就問:「你有多少本錢?」

  唐棣華回答:「這幾年作生意,存得兩千塊錢。」

  柳塘聽了一驚,想不到他這負販生意,居然大有生髮,在街頭可以算是小資本家了,但他平日的克勤克儉,也可以想見。

  這時老紳董在旁叫道:「敢情你是小財主呀!我不是瞧不起你,還是真沒想到!」

  唐棣華道:「這也沒什麼新鮮,我作小生意,本賺不多,可是日積月累,就有了錢。您想我幹了差不多五年,每天除了澆裹,剩一兩塊錢,存著不動,這五年不就是兩千麼?」

  柳塘一聽,心想可不是麼,這二千元在我聽來,都不是小數目,其實他是將極少的錢,每天積存起來,就積少成多了。回想自己吸了二十多年鴉片,平均每日按作十元計算,這二十年不是耗去十多萬了麼?由他這小販的積聚重資,想到我這財主的家道日落,真是個顯明的對照,令人悚然驚懼,就點頭說道:「你真是個有心路的人,實在難得!今日能積下這些錢,全仗平時口熬肚攢。年輕人有幾個能這樣有橫勁,只稍為放縱點兒,就隨手撒散了,從這上面,我更瞧你的為人,是有恒心有毅力的,要作生意,必也有把握。我也想跟著你發發利市,拿幾千塊錢給你入股,你也好放開手幹。」

  唐棣華聽著,明白柳塘仍是借題資助自己,便道:「您要入股,自然可以。不過我這初次試著幹,實在沒有把握,萬一給您賠了,怎麼對得起?不如稍等些日,我辦好了,看著沒有失閃,您再入股。」

  柳塘笑道:「你生意賠賺本憑天命,我只出幾千,就是試著看看,若弄好了,還要多添本錢呢。你不答應,難道是怕我帶累你的好運?」

  唐棣華還未答言,老紳董在旁說道:「你幹買賣,我也入點股兒,只沖著你這人老實可靠,就賠了我也認命!你不用推辭,從明兒起,就把你那貨擔小鼓兒收起,專心張羅咱們的買賣。你就是股份掌櫃,我和你丈人是股東。小子,好生幹吧!」

  說著又向柳塘道:「你想入多少股?」

  柳塘伸出四個手指道:「我打算先出這數兒,再多也成。」

  老紳董道:「好,我出兩千。有上回你送我他拾了還我的一千,我再添一千。」

  柳塘一聽,心想怎麼財主都出現了,這老紳董居然也有積蓄,竟能成千的入股?比較起來,我倒是枉負虛名了。想著就向她笑道:「原來你也是財主,我真失敬了。請問你有多少私房?我倒要明白明白。」

  老紳董道:「我這點兒體己,說出來不值你一笑。我從五十歲才從領家手裡熬出來,自己又混了幾年,才開了窯子,到如今差不多二十多年的工夫,大概剩了有萬數塊錢,還有幾個孩子,也值個千兒八百的。」

  柳塘聽了不禁咋舌,心想她這樣一個土妓,居然有如許積蓄,由此看來,古人「藏富於民」的話,真是不錯。像她這樣的人,一定很多,那落馬湖、三不管一帶的土娼,想還有不少這樣的無名小財主,也許那一片土房之中,竟藏有比洋樓區域還多的財富,真是不可小覷!

  那老紳董見他驚訝,就笑道:「你又覺著新鮮麼?其實這也是仗著年頭兒多,慢慢積攢的。你想我這二十多年,每天剩個塊兒八毛,一共是多少呀?」

  柳塘心想:你每天剩塊兒八毛,當然所得必然數倍此數,以你那地方的低賤價格,可推知接客的次數必在十次以上。每天十次,每月……每年……以至於二十多年,簡直合起來要成天文數字,令人想著眼暈心寒!她用這樣來的錢和我合股作生意,恐怕不易得利。但又轉想天下事物,都可以分別美惡潔汙,惟有金銀是不能的。譬如一位摩登小姐的香噴噴手提包裡存著新從銀行取出的鈔票,用她的纖纖玉指拿了出來。得到的人,一定覺得那鈔票清潔香豔,色情狂的人還許吻上幾吻。但誰又能保那鈔票在未入銀行以前,不是曾由肺癆患者手中經過,不是在賊盜袋中藏過呢?所以我對這個倒不必注意。老紳董手中的錢,固然是由皮肉生涯賺來,十分污穢,但一出了她的手,就又成為流通的國寶了,誰有法兒能給每一張鈔票都作一篇生傳呢?想著就笑道:「你這樣有錢,改日我若遇著年節,過不去的時候,倒有處通融了。」

  老紳董道:「不用等年節,我早想跟你說,把我這點體己,交給你替我存著,省得我自己提心吊膽。」

  柳塘道:「何必叫我替存?我替存也是放在銀行裡,和你自己存不是一樣?!」

  老紳董道:「怎麼一樣?我活了這麼大,還沒進過銀行。」

  柳塘道:「那麼你且存在銀號,要不然北京大字號家兒。」

  老紳董道:「沒有的話!我的錢沒離開過我。」

  柳塘愕然道:「怎麼,你都放在身上麼?」

  老紳董看看房門,小聲說道:「以先錢少,都放在身上。以後多了,身上只能掖個三兩千,剩下的卻藏在我那間房裡,不是地下,就是炕洞裡,所以我輕易不敢出門。就是出門,也得把門鎖好,還要在院裡安上幾隻眼睛。」

  唐棣華道:「怎麼叫安上眼睛?你是叫人看著啊,萬一他們合謀偷你,怎麼好?」

  老紳董笑道:「我每逢出門,在前幾天,總想法兒引起兩夥兒架來,叫夥計吵姑娘,跟姑娘打,大家吵得仇人似的,都恨不得抓住誰的短見,到我跟前告狀。我出了門,他們自然對瞪,誰也別多走一步,若有人敢向我住房窗戶探探頭兒,當時就有跟他不對的問幹什麼,這樣不但保住了我的錢,這姑娘們都看住了,想跑是不用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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