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三四


  但到如今,竟把古人都給製成縮本,在臺上跳來跳去,身長不及三尺,也敢扮作關公、張飛,卻忘了八十一斤的大刀,比他身體重了多半;丈八的蛇矛,比他身長加了六倍。怎拿得起?怎耍得動?看的人偶然失神,便要疑惑臺上怎盡唱晏嬰、張松、土行孫、竇一虎、武大郎的戲,也許認為演員全是身材尚未長成的科班小徒弟,想來真覺可笑。不但戲臺上如此,便在平常所見,也是一樣。記得我小時在塾讀書,同學們大都體貌豐腴,面龐紅潤,帶著公子氣度。如今走在街上,所見的少年,幾乎個個面黃肌瘦,腿縮脖長,再加上高領長袖的長袍,並顯得細骨輕軀,帶有病態。我們提倡教育,已有許多年,不知怎麼倒弄成這樣,反不如昔日坐在書房讀八股時代的人那樣肥壯!當然由於近年誘惑太多,人欲過重的原故。由此看來,作體育的好處,比多私欲的害處還小得多。

  許多體育家,說昔年的教育法不合衛生,而提倡體育,但到現在少年得肺病的竟更多得可怕,在我小時簡直很少聽到有這種病。這並不是教育家的錯誤,只是適逢其會,恰值世道衰微,任有多麼長時間的運動,也抵不住一兩夜的放縱。社會上遍地都是淫惡的陷阱,少年人簡直不易脫避,才造成這等現象。到了如今,莫說在街上很難遇見個胖人,就只要豐滿端正的少年,也苦不多。倘然我自己有幾個女兒,要選擇佳婿,不必苛求,僅於保險公司肯保二十年壽險,大相士肯誇聲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印堂光亮,就可以入選,也恐怕很難得了。這還是柳塘前幾年所說的話,如今想不到真要選婿,看見唐棣華居然身體健壯,面相厚重,並不和現時那班病態青年一樣,才把原來的顧慮打消。但也有不能完全滿意的地方,就是他沒有書卷氣和華貴氣,不過那是可以徐圖補救的,現在限於事實,不能挑剔許多,好在大致已算圓滿承認了。

  老紳董叫唐棣華落座,說:「你們爺兒倆談談吧!」

  柳塘也讓唐棣華以嬌客身份上坐。唐棣華並不知理應如此,只覺自己不配,推讓半天,還是把老紳董放在中間,柳塘、唐棣華右左相對。堂倌送上菜來,老紳董以為他們既成翁婿,就該親親熱熱的談些心思話兒,一面大嚼,一面催促著:「你們別怔著,可說話呀!」

  唐棣華早被柳塘氣概所懾,自覺是個粗人,對他談說什麼,自然不敢開口,而且唐棣華心裡所知道的,只有一些市井和種種洋貨行市,怎能放在席面上說。柳塘對這樣一個青年,本可肆應裕如,但也意外的窘住了。倘若面前是個學生,柳塘盡有可談,從人手足刀尺到詩文書畫,不愁沒有材料。無奈既知道唐棣華是個小生意人,不該用學問來窘他,但要談些唐棣華知道的事,柳塘卻也是隔行如隔山,沒法開口。待要問些淺近的閒話,例如雪花膏什麼牌子最好,閭巷間什麼貨物最能暢銷,因此倒弄得沒話可說,只好談些天氣和席上生風的話。唐棣華更不自己開口,只在柳塘說話之後,答個「是」字。在這僵冷局面之下,若不虧老紳董胡拉亂扯不住嘴兒,簡直要成為三十年前姑爺回門的局勢。

  柳塘心想:我這人並非和市井村俗的人談不上來,像老紳董的鄙俚,都可以成為知己,結為乾親,怎對這唐棣華竟而格格不入?難道是他拘束太過,還是年紀懸殊?但轉想方才明白,老紳董雖然鄙俚到家,卻有她數十年的生活閱歷,和磨練成功的厚臉皮,所以和我相遇,雖然處境相差太多,她能毫無懦怯,我行我素的顯露本色,因而互相感覺興趣。唐棣華是個年輕人,久處市井,一見差樣的人兒,就覺手足無措,並且由於羞怯,把他的本色全掩藏起來,使我直如對著一塊木頭,當然索然寡趣了。看來他這氣質,實在應該設法改變,否則恐怕玉枝也不能愜意。想著就不再拘執,擺出長輩的身份,向唐棣華道:「老賢侄,我自從聽老紳董提到你的行為,就十分喜歡……」

  柳塘才說到這裡,老紳董已開口叫道:「怎麼你叫他賢侄,不叫姑爺?這稱呼不對。」

  柳塘想不到她在旁邊會給糾正名分,就皺眉笑道:「這是……咳!這本不用解釋,我遇見你也叫沒法,在我們這等人家,沒有當面叫姑爺、岳父的,只是老伯賢侄的稱呼著。」

  老紳董搖頭道:「是真的麼?我可……」

  說著立起,拉著柳塘到屋隅說道:「你可是看不中他,要變卦麼?那樣可蒼了我的臉了!我跟人家說了個板上釘釘……」

  柳塘詫異道:「你這是哪一經的心血來潮,硬說我要變卦?我簡直想也沒想到。」

  老紳董道:「你不變卦,為什麼叫他老賢侄?我聽過瞎先生唱曲兒,說張生跟鶯鶯小姐成了恩愛,就托紅娘作媒,跟崔老夫人提說親事。紅娘給說到了,老夫人要先看看張生,又對紅娘說,張生來時,我若中意,開口叫他姑老爺,你就吩咐廚房備席款待;我若不中意,就稱他賢侄,你只敬杯茶。紅娘領命,告訴鶯鶯。鶯鶯到張生來時,先藏在後房,提心吊膽的聽著。聽到張生見過老夫人,老夫人口中竟叫出『賢侄』二字,鶯鶯氣得心裡一昏迷,就倒在地下,恰巧挨著炭火盆。到紅娘把張生送走,才看見鶯鶯身上著了火,把衣服都烤糊了,這就叫『佳期烤糊』。人們都說『拷紅』,是弄錯了。到紅娘二回去請張生,不是說小姐吃了烙餅,喝了綠豆湯,悶臥在牙床麼?那就是烤糊以後,用綠豆解火毒清內熱的。你識文懂字,還會不明白這事故由兒?方才那樣稱呼人家,准是有了毛病,那可不成!我牙清口白跟人家說定了,你一變卦,我這紅娘……」

  柳塘笑著接言道:「你這紅娘,簡直是庸人自擾,叫說書的把你賺了!我記得《西廂》上這段事,跟你說的不大一樣。我也不是崔老夫人,事先也沒對你這紅娘說,在稱呼上作準兒。你放心吧,我絕沒個三心二意,再說他這樣老實規矩,我也很喜歡。」

  老紳董點頭道:「你這一說,我才放了心。」

  柳塘便拉她回到原座。

  唐棣華滿臉詫異顏色,不知他們躲到一邊說些什麼。老紳董向他笑道:「你別客氣,當著老丈人還害羞,盡吃你的。」

  又向柳塘道:「你方才跟姑爺說了半截兒,接著說啊。」

  柳塘心中暗笑,就給他斟了杯酒道:「賢侄,我陪你一杯。你年輕輕的,居然拾金不昧,真是難得。只這一件事,就看出後來必有發達,值得我把女兒許你。現在親事已經定妥,咱們就是一家人,我想替你打算打算,這樣作小生意,未必有很大出息,也不是長局,我可以幫你發展一下。不過我對商業是個外行,你自己想想應該如何辦法?若依我這念書人的意見,只覺得應該念書。你年紀還輕,就離開商界,由我供給改行上學,也是個道兒。你不要跟我客氣,想怎樣儘管說。」

  唐棣華紅著臉兒,只不開口。老紳董在旁道:「你可說呀!這是你丈人的一番好意,想成全你,你跟他就像父子一樣,有什麼不好意思?」

  唐棣華被逼著,才吞吞吐吐的說道:「我只怕歲數太大,不好再上學了。頂好還是幹買賣,現在我上街,一天也能賺個三兩塊錢,足夠澆裹了。」

  柳塘聽了,不由索然,才知道他很安於現狀,並無大志,只要作個街頭小販,混得衣食暖飽,就心滿意足了。但是我當初選你作女婿,本想把你改造,若不讀書上進,就出資本教你成為大掌櫃,才對得住我的女兒。如今你故步自封,我可怎忍叫玉枝終身落在蓬門牖戶之中,作小販老婆呢?想著就又說道:「你喜歡本行啊,那也難怪。不過上街叫賣,未免太苦了,自己開個鋪子不好麼?」

  唐棣華道:「我想還是上街好,開鋪子不容易,費老大本錢,還許幹賠了,不如上街挑費輕,還沒失閃。」

  柳塘一聽,立刻高興都消,心想這人簡直器小易盈,不是有出息的材料。玉枝嫁了他,只能住一間小屋,穿著短襖,抱柴作飯,永久成為裡巷中的小家貧婦了。我便資助些錢,也無法利用。

  柳塘想著心中懊悵,就聽老紳董噪著道:「你丈人好心幫你,你怎倒不願意?難道作大掌櫃,發財坐汽車住洋樓,使奴喚婢,穿綢裹緞,倒不對你的心思?只願意挑擔兒上街,風吹日曬,挨凍受熱,還得受主顧的氣,挨巡警的罵,一天賺不了一壺醋錢,把肩膀壓成大泡,把兩隻腳走得惡臭,你怎麼配人家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呀!」

  柳塘一聽,簡直糟糕,自有翁婿會見以來,向未聞在筵上發生這等情事。自己不快還藏在心裡,老紳董竟當面申斥起來,嬌客受辱,自己這老嶽山也怪難堪。但又不便摻言,只可立起出去上廁,避開眼前的僵局,出去時還聽老紳董喋喋不已。及至由廁所出來,又在院中稍作徘徊,心中懊悔不堪,自怨作事荒唐,只聽老紳董的話,就把玉枝許給這不知根底的人。當時只為著拾金不昧一事,就把他人品看得太高,把事情也看得太易,以為他輕視金錢,必然抱負不俗,根器甚深,現在雖置身市井,只稍加雕琢,便不難直上青雲。哪知這仍是書呆子的理想,事實並不儘然。今天一見,才看出他庸碌無志,大有鴨子不能上架之勢,可怎麼對得住我的女兒?但是事已說定,恐怕不能悔約,我可怎麼好呢?一時想不出適當方法,只覺心中麻亂,自思且敷衍過這一場去,再作打算,就走入房中。才邁進門限,老紳董已招手叫道:「你上哪裡去了,這麼半天才回來?」

  柳塘回位坐下道:「我遇見熟人,說了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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