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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說著又指著玉枝道:「這孩子不但聰明,還有良心。咱倆有了這個女兒,往後就不致太寂寞了。」

  又問玉枝道:「我跟你娘往後都指著你,你可得孝順。太太壓根兒就愛你,這一來娘兒倆更得親熱了。」

  柳塘故意這樣向太太身上硬拍,太太當然沒法反對,只有含笑把玉枝拉到身旁,現出愛憐之意,又向柳塘道:「你這事作得不錯,咱們居然也有女兒了。只恨怎麼不早告訴我,到現在我才知道,她已經快要走了!」

  柳塘笑道:「你還捨不得她啊?那好辦,日後她出了閣,自然常常回來瞧看,再說我也捨不得她。往後看吧,她這主兒只有一個男人,公婆一概沒有,結婚後也只兩口兒過日子,我還許把他們小兩口兒都接到咱家裡住,來個倒招門婿。」

  太太聽了,似乎心中反對,臉兒一沉,卻不明說,只來個不答碴兒,用話打岔道:「現在玉枝快走了,雪蓉也給打發了,你在前院只剩一個人,那不太冷靜了?雖說男下人也能伺候,那總不是法兒,不得再弄個人麼?」

  柳塘聽了暗笑,知道太太對自己的事,並不關心,雖然我把玉枝、雪蓉全送走了,覺得詫異,但也只像聽到鄰家新聞而已,和她並無關係。不過我一說要把玉枝丈夫按倒招門婿接進來的話,她才覺得和自己有了關係。因為對於家庭權利財產,都要發生問題。她心裡大為反對,表面不露出來,只打岔不理,但這打岔的話,似乎忘了她自己的身分。我把玉枝、雪蓉全打發了,沒人伺候,她能想到另外弄人,能想到叫下人伺候,卻忘了她自己是我的什麼人,負有什麼義務!當然你不但不願意接近我,而且恐怕我攪擾她。我早就想到這一點,正要利用你所恐怕的事,給玉枝爭取地位呢!想著便笑道:「還弄什麼人?我已經這樣年紀,又有老大煙癮,趁早自知意味,過幾年清靜日子吧!再說我既不忍耽誤雪蓉的青春,怎忍再害別人呢?所以我昨兒曾對玉枝說笑話,雪蓉跟她前後腳都走了,把我拋下,該怎麼辦?玉枝也主張另替我弄人。我就說不必費那種事,也不必造那種孽了。你們一走,倒成全我們老夫老妻,重圓一回房。等你走後,我就搬進裡院,跟太太作伴,另雇個女僕伺候,再有太太照顧著,早早晚晚,說說話兒,也不寂寞了。」

  說著向太太笑道:「你看這樣不很好麼?」

  太太聽了,似乎大受震動,臉上驚訝懊惱的顏色,幾乎不能自掩。本來她是來看熱鬧的,卻不料遇到了災禍。太太一向在後院,獨得其樂。晚上把院門一關,交通斷絕,院門以內,都是她的心腹人。那王廚每天午夜便進她的繡房,直到天亮方才出去,日日如此,幾乎成了習慣性,恍疑是正式夫婦了。如今聽柳塘要搬入同居,不啻斷絕她的生趣,以後不但房中安了隻眼,使王廚無法接近,而且換個枯槁的老人在房中起膩,她也不能忍受。太太想著,雖然著急,卻苦於不能反對。自來在舊式家庭中,丈夫有居住的自由,好像古時皇帝,可以隨意臨幸三宮六院。

  作太太的自然切盼丈夫光臨,只有因不來而爭夕,卻沒有把丈夫往外推的。何況太太還作著虧心的事,怎好明白反對柳塘的移居?但她卻知道這是重大問題,倘若實行,自己的快樂日月,就要中斷了。當時想了想,只可勉強笑道:「你搬進去也不錯,只是怕你受不了。現在廚房下房都在後頭小院,跟上房只隔著一道穿堂門,每天早晨,蛤蟆吵灣似的,在你睡覺時候,刀杓亂響,再加人們從堂屋出來進去,你怎麼過得慣啊!」

  柳塘聽著,知道太太措辭拒絕自己。心想自從肇端夫婦以來,丈夫進太太的房而遭到拒絕的,大約以我為第一個了。但我正希望你拒絕,倘若歡迎,倒要了我的好看。這才叫麻稈打狼,兩頭害怕,只看誰能把誰嚇住了吧。就裝作被太太提醒,「哦」了一聲道:「對了,你說的不錯,那後頭小院實在太亂,我怕受不了。」

  太太聽著,以為柳塘接受了自己意見,將要取消原議了,心方一松,不料柳塘又接著道:「好在還有法兒。本來那廚房在西邊跨院,只為出入不便,才挪到後頭小院。因為那小院通著後門,下人出入可以方便些。可是從挪過去,就常丟東西,只可把後門堵了,下人還從前門出入,倒繞了腳,不過因循著沒再挪動。現在我們搬回上房,就把廚房仍挪回西跨院好了,後頭小院只剩幾個老媽住著,也不致吵,這樣還顯著整齊,你說是麼?」

  太太一聽,柳塘簡直是雙管齊下,剪除自己的幸福。不但他進去打攪,還要把王廚給趕出後院,這直等於發配邊遠,充軍不回。西跨院雖近在戶庭之內,但廚房一移出去,王廚就不能無端進入內宅,自己太太身份更不能盡向廚房裡跑。從此一道院落,兩道門楹,就變成雲山幾萬重,這不把人害苦了。但柳塘據理甚正,一時想不出駁辯的話,心中又急又恨,若不是太太年歲已大,頗有涵養,換個年輕人,眼見幸福將被剝奪,情人將被隔離,以後的日月將要變成寂寞淒涼,真可以因絕望而哭出來。但太太雖然強忍不露形色,內心卻也似火灼般痛苦。本也難怪太太,早年為父母所誤,大好青春,都在閨中消逝。

  中旬以後,才得出嫁,又嫁一個衰頹枯槁的丈夫。簡直靈肉全無著落,情欲兩不發舒,才逼得堤防潰決,就近結交了王廚,成為食色一體的結合。王廚在她灰心絕望之際,能夠引起她的青春活火,使得認識了向未領略的人生趣味,進入了向未到過的美滿境界。試想她怎會不把一腔熱血,都倒在王廚身上,把他看做性命一樣呢!如今柳塘隔離王廚,直等於毀滅她的性命。但是常人到了性命交關之際,必要掙扎呼號,力圖自救。而太太所處的境地,竟爾不能稍現形色,只有把萬般苦痛深閉在心中,隱忍挨受,這是什麼滋味?還虧她尚能自持,在昏亂無主之際,漫應著道:「這一搬動,可夠麻煩的!」

  柳塘道:「這不是忙事,我不過先說下擱著,實行還得些日子呢。玉枝出閣以後,再叫他們慢慢的搬。」

  說著又笑道:「想起來好笑,前者給玉枝作媒的一位老太太,給出了個新鮮主意,若依著她,全不用挪動了。」

  太太一聽,瞿然問道:「什麼主意?」

  柳塘笑道:「她那是奇想天開,不能辦的。她說男家只姑爺一個人兒,並沒父母,叫我把他招贅進來,一同居住,玉枝就可以照舊伺候我,還多了個姑爺作伴,盡其半子之勞。我就說這萬萬不成,頭樣兒我不願意倒招門兒的事;二則玉枝在家伺候我,出了閣就是人家人了,難道不陪伴丈夫,還給娘家人當梅香呀!太太你看不是笑話麼?」

  太太聽了,只把眼珠轉了幾轉,並沒接話碴兒。柳塘也沒向下說,另把話鋒轉入玉枝的婚事。太太問了問男家的情形,又說些閒話,便借著開飯為由,走了出去。

  柳塘在她走後,望著玉枝哈哈大笑起來。玉枝納著悶,問他笑什麼。柳塘笑道:「我這人向來不好動心眼兒,現在為著你,不得不冒些壞了。大概你也明白,我要把唐棣華招贅進來,太太沒個不反對的,所以我預先擺個道兒,教她自己鑽圈。」

  玉枝還不明白,問是什麼意思。柳塘道:「你沒聽見,我要搬進上房,把廚房挪到西跨院麼?這一著簡直要太太的命,她心裡不知怎樣著急。可是我隨著給開了個路兒,說倘若把玉枝姑爺招贅進來,我就可以不往上房搬,廚房也不必挪動了。」

  玉枝才「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這麼個彎兒,只是您怎又說是別人主意,自己並不贊成呢?」

  柳塘笑道:「我不贊成,是等著她贊成呀!現在把這件難題,埋伏在太太心裡,很夠她焦心些日的。她大概想到頭兒,總捨不得教王廚子挪出來,更反對我搬進去。要消滅這件事,只有一條道兒,我已經告訴她了。你等著,早晚有一天,太太必出頭做主,把姑爺招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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