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二九


  太太倒很深沉的,聽了哈媽這激挑的話,並沒表示,若換個別人,也許就暴跳起來了。所以古人說:勿聽奴僕之言。這種女子小人,天性萬惡,又沒有教育,惟恐天下不多事,平日只想挑撥是非,看個熱鬧,好從中取利。譬如一家四個房頭,各用一個女僕,倘若兄弟妯娌,全都和美,對女僕便視為無足重輕,可以隨意取捨,依法賞罰,女僕還有什麼落兒?倘若挑撥得一家人勢成敵國,互相仇視,互相偵察,那就都要需用心腹人了。這就好比周朝初興,國家一統,宇內清平無事,那般殺人的英雄豪傑,都得歸伏隴畝,沒世無聞,與草木同腐。可是淹沒了英雄豪傑,卻幸福了國家人民。及至時世叔末,列國並峙,各不相下,互相征伐,就用著殺人的人才,個個都脫穎而出了。所以世亂才多,是當然的趨勢。但反過來便是才多世亂,那班人才,為著自身成就,萬不容世上太平的。

  在列國時,許多說士政客,反復挑撥,每個人才都有一番作為,每番作為都是一場浩劫。一部列國,幾乎是這種人才的合傳。時勢產生了他們,他們再造成時勢。所以亂變相尋,直到六王畢四海一,才告結束。這期間,只見一個個人才成名得利而去,一個個國家相隨覆滅,無數人民跟著遭劫。這樣奴僕雖不配和英傑相比,然而將國比家,國亂在傑,家亂卻在奴僕。男僕還好一些,又因接近男主人,男子心胸闊大,便有人挑撥,也常付之不理。女僕接近女主人,而女人心胸狹窄,卻專聽這一套,一挑撥便能成功。例如大奶奶房中的女僕,說二奶奶手頭富裕,大奶奶以為必是二爺在家產上作了私弊,一面向大爺告枕頭狀,一面叫女僕再去打探。女僕得了臉,以後便沒有事實,也得假造幾樁,以為邀功地步。二奶奶房中女僕,說大奶奶和三奶奶要好,背地常講說二奶奶短處,二奶奶於是跟大、三兩位奶奶結了仇恨,暗圖報復。於是大奶奶為偵察二奶奶房中私弊,二奶奶為探聽大、三兩奶奶的秘密,都把女僕當作最近的人,禮貌既要加優,賞犒更得加厚,女僕因而得其所哉。更莫說再尋機挾制,大發財源了。倘不挑得一家成仇人,她們地位便不重要,除了工錢別無好處,又豈能甘於寂寞呢?!

  這時哈媽見太太並無表示,心中甚為失望,自思怎這一炮沒放響呢?其實太太只于面上沉靜,心裡早已動了,卻並沒因她的挑撥生氣。因為太太本來就把外院的人視同化外,更不理會何人在柳塘面前得寵,只要她們能維繫住柳塘,不來管後院的事,就算滿意了。所以這時聽哈媽的話,並不氣忿,只尋思前院出了什麼事情?雪蓉何以失蹤?玉枝到她房中收拾東西,又是什麼原故?當時就立起來道:「我到前面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哈媽不知太太只出於好奇,還以為自己說話有效,她雖然面上未帶相兒,心中已沉不住氣,就道:「可不得看看去麼,我攙著您。」

  太太搖頭道:「不用,你還是別跟。」

  哈媽撞了釘子,才停步不前。

  太太自己出房,到了前院雪蓉房門外,咳嗽一聲,就扭擺而入。見玉枝和幾個女僕,正忙著呢,幾隻箱子搭在地下,就「呦」了一聲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玉枝一見太太到來,立覺心中亂跳,知道必有耳報神把消息傳了過去,她才來查看。自己雖問心無愧,但有些事情,尚守著秘密,不知柳塘將要如何發表,現在太太若問起來,自己將如何回答,若說錯了可不是玩的。想著只得先迎接招待,扶太太坐在床邊,又給倒茶遞煙。太太很客氣地說句:「你歇著吧。怎這時就忙起來,二爺還沒醒麼?雪蓉呢?」

  玉枝聽著,已覺頭上「轟」的一下,暗道:糟糕,我只怕她問這句,她偏偏就問這句,就含糊應道:「她還在那屋裡呢。」

  玉枝這話本是雙關的蒙混,算是指柳塘也可,指雪蓉也可。卻不料太太已有先入之言,仍根究道:「二爺自然在那屋睡覺。可是雪蓉在哪兒呢?」

  玉枝聽了,知道不能再含糊搪塞,心中一急,就說謊道:「她沒在家,大概很早就走了。」

  太太道:「她上哪裡去了呢?」

  玉枝道:「我也不知道。昨兒她母親有病,回家探望,到半夜才回來。我也因有點不舒服,睡得早些,沒跟她見面,也不知什麼時候又走的。只在天亮時候被二爺叫醒,看見二爺在我床上躺著,告訴我說,雪蓉已經回來一趟,跟著又走了。我就問可是她娘病得厲害,二爺沒答言兒。我又昏昏沉沉的睡了。」

  太太聽了,似乎不信,看了她一眼,又道:「就算她娘病重,你給她收拾東西作什麼?」

  玉枝道:「我也不知為麼,也是二爺在天亮時吩咐我:到早晨起床,把雪蓉房裡東西,都給打點一下,裝在箱裡。我起來就照他話辦,已經納了這半天的悶了。」

  太太聽著,雖由玉枝話中找不出破綻,但覺她心中必有秘事隱藏,不對自己實說。太太本來因玉枝是自己一手提拔,把她當作心腹私人,常喚到上房,說些私話,要她探聽柳塘和雪蓉的情形,對她報告。不過玉枝認柳塘為父,自然心有所歸,意有所偏,怎肯把老父的事,報告太太?何況除了她本身,是件秘密以外,也並無可以報告的事。起初還含糊敷衍,常到太太跟前說些柳塘每頓吃幾碗飯,雪蓉最近買了雙鞋的話,後來漸漸連後院都不大去了。太太也看出她是叛變了自己,和柳塘、雪蓉成為一黨,就也不太加以詞色,愈來愈疏遠,見面只道家常,更沒私話可說了。這時太太見玉枝詞意吞吐,覺到必然有所欺隱,心中甚不高興,又想起舊時的碴兒,更暗地恨了她,冷笑說道:「原來如此。我問了半天,跟沒問一樣。你倒真機靈,一問三不知,鬼神怪不的!」

  玉枝聽了,惶恐說道:「太太,我實在不知道啊!」

  太太笑道:「我想你也不知道。二爺是不愛說話的人,向來只叫人做事,不告訴為什麼,是不是?」

  玉枝聽著,知道太太說的反話。柳塘有事,向來是娓娓而談,他不像太太所說,這無異指明柳塘必已告訴自己,只是自己隱瞞不告,不由窘紅了臉。正待分辯,太太已立起向外走,隨走隨言道:「二爺快起來了吧?」

  玉枝忙回答:「也快了。」

  說著見太太已出了房間,就趕著說:「您怎麼走?再坐會兒。」

  太太擺擺手沒作聲,就出房回後院去了。

  玉枝見太太走了,心中甚為懊悵。自思這都是沒影兒的事,無故惹太太不快,但我可能說什麼呢?倘若我說出實情,太太也許對爹爹有什麼想不到的表示,那時爹爹必要怨我多嘴。可是一謹慎又得罪了太太,真是遭殃!又想這事必是女僕傳過去的,否則太太不會無故上前面來,何況又在早晨?想著看看那兩個女僕,心中有氣,但也不好說什麼,就趕著把東西收拾停妥。一共四隻大箱,兩隻小箱,都是滿滿的,看樣兒起碼也值三兩千元,現錢首飾還不在內。玉枝心想:爹爹真是厚道,雪蓉來時和我一樣,都是空身一人,如今離開,竟能帶走這些東西。她還是這樣走的,等於逃跑一樣,看來真是遇見好人了。爹爹如此盛德,不知怎麼上天不睜眼,不給個後代,又娶了個那樣的太太。雪蓉這樣的姨太太,實在叫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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