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二五


  想著搖頭歎息,進入房中,將要挑里間門簾,忽又心中一動,自思裡面已是一間空屋,真是室邇入遐,樓空鳳去了,想著頗有心怯空房不忍歸之慨。但終於掀簾走入,見房中並不空虛,玉枝正在裡面倚枕而坐。因為面向內方,瞧不見她在作什麼。再向裡走幾步,才見玉枝竟是淚痕滿面,正在傷心啜泣呢。柳塘一見,心想她必是在外面竊聽私語,知道雪蓉已然下堂,又見我送出門去,更覺雪蓉從此永別,再難相見。雖然鄙恨她的行為,不願有什麼表示,但因相處經年,情感甚厚,一旦暌隔,也難免中懷淒慘,所以就自己哭起來。想著就強笑說道:「你這孩子哭什麼,真淘氣。方才你在窗外,不是全聽見了?雪蓉此去,是真正解決終身大事,從此都是幸福快樂的日子,你應該替她慶賀,何必哭呢?若為不忍離別,那更無須乎。我因為跟她有過這一層關係,必得自己檢點,不好和她常見。你卻是沒有關係,等出嫁以後,盡可尋她來往盤桓……」

  才說到這裡,忽見玉枝切齒說道:「沒有這事,永遠沒有這事!我憑什麼尋她,她可得配呀!」

  柳塘聽了一怔道:「你為什麼這樣恨她?」

  玉枝哼了一聲道:「這喪天良的東西,真作得出來!我還不恨她,她對得住誰啊?」

  柳塘道:「那你又何致這麼哭呢?」

  玉枝搖首不語。

  柳塘以為她只是口硬,其實對雪蓉分離仍覺悲感。但不知完全誤解了,玉枝最恨雪蓉的原因,起于她本身行為的尚小,起於由她的行為而影響柳塘者卻大。玉枝只想柳塘是受了雪蓉的虐待和虧負,以為柳塘這樣年紀,平日待雪蓉又恩深義重,雪蓉怎該負心把他拋閃?這事把老人暮年的僅有樂境完全給剝奪了,以後孤身只影,寂寞淒涼,叫他怎樣生活下去?玉枝這樣思想,越疼柳塘,越恨雪蓉;越恨雪蓉,越疼柳塘。所以她那滿眶熱淚,與雪蓉無關。柳塘並沒悟到這層,反而怕她過於傷感,不住用言語勸哄。玉枝也不再哭,拭幹眼淚,凝眸癡思了一會兒,忽似若有所悟,點頭哼了一聲,臉上現出冷靜的笑容。眼光注在煙燈上,卻收縮著瞳孔,似向燈內作從窺遠眺之狀。小嘴兒閉得緊緊的,下唇壓迫著上唇,手兒輕輕敲著煙盤的邊沿。

  柳塘看著她這副表情,好似平常人受了什麼委屈,因而發動了堅毅的心情,打定了主意,要作給別人看著似的,不由詫異問道:「你想什麼?」

  玉枝搖頭道:「我什麼也沒想,只奇怪方才的事。雪蓉一句話也沒說,只朝您下了一跪,就把事辦完了。你也不用她張口,迎頭給開了路兒,總共沒費一刻鐘,就送她出去了。這是多麼大的事情,只這麼三言五語,就一刀兩斷。您真簡捷,她也真便宜!」

  柳塘道:「這談不到便宜,她本來有著自由,我也不能限制她的自由,她想走就可以走,難道我還老著臉皮撒軟攔她麼?至於簡捷,更是當然的,世上只有成就一件事,較比繁難。若破壞一件事,就很簡爽,大小事都一樣。大如建立一個國家,元勳艱難締造,不知若干歲月,幾經敗挫,才得到最後成功。但到亡國時,也許只需一個昏君,一個婦人,或是一樁荒謬的舉措,一次錯誤的戰事,都可以把多年基業,立刻覆亡。小如一所房子,蓋起來得費若干心血,用多少工人,經幾年工夫,才得蓋起來。但到破壞,只一把火就夠。尤其像這種男女關係,更是如此。在結合時,還得經過一個時期的交際,一個時間的考慮。到雙方情願,還得有一個時期的籌備,一個時間的實行,才算成就一樁。婚姻等到內中一個對另一個感覺膩煩了,或是有了外遇,生了外心,這樁婚姻就算了結。應該說明一聲,上家握握手,道聲再會,立刻分頭各散,這是最爽快的事,有什麼麻煩?」

  玉枝聽著,「哧」的一笑,由鼻孔噴出兩行鼻涕,急忙用手帕拭去,才笑道:「叫您說的多麼省事。」

  柳塘接口道:「不省事的就是頭等混人,我也看見過不甘心的。一個想散,一個強留;或是一個想散,卻不肯明說,只是尋事慪氣;一個明知道卻不拾碴兒,成天彆彆扭扭,打打鬧鬧,枉受許多氣惱煩苦,到頭兒還是不能維持。還有人到了黃河還不肯脫鞋,必得打到公堂,丟人現眼,結果還是判離的多。就是官斷不許離散,兩個仇人再湊合下去,有什麼意味?」

  玉枝道:「您可真想得開。」

  柳塘道:「我不是想得開,是見得多,有了經驗,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再說男女相處,只仗愛情維持,也就是只仗兩顆心互相聯繫。若有一顆飛走了,強留下身體,比守著木雕美人還沒趣兒。木雕美人雖不懂得愛人,可也不懂得恨人呢。就像我這樣對付雪蓉,她去時滿心感激,不知說什麼是好。可是倘若我行使夫權,強留不放,她也許無可奈何的忍耐下去。再說女人雖然柔和,可是心比男人硬得多,一變就不會再回來,我見的很多。有的男子被家庭強迫結婚,對妻子十分憎惡,也許立誓不進她的屋子,也許一氣出去荒唐。但是那妻子若能忍耐,只守著自己職分作去,那男人終必有個心軟,和她恢復夫婦關係。

  常見有討厭妻子的丈夫,忽然因為偶然機會,使那妻子有了孩子,以後看在孩子面上,便把厭惡的心消減了。也有的男子忽然作出對不住妻子的事,在外面另有所歡,妻子在這時跟他吵打,只有多傷感情。若是會的,就仍舊保持常態,不去刺激他,只耐心等著,終必有一日,發現丈夫跪在跟前,悔過求恕,這是男子。女子可就不然,她若嫁個不可意的丈夫,憎恨的心,永遠不能改變。消極的能夠立下最大決心,把自己折磨死。積極的可以為著另嫁男人,把丈夫謀害死。即使不走這兩極端,她也必永遠對丈夫敵視,使他終身沒有幸福,以報復他給自己的痛苦。還有女人若背了丈夫,另結情人,便是只有一次,便是這一次只有極短時間,她的心也算一去不可複回。我只見過荒唐丈夫回心再愛他的妻子,卻未見過曾失身的婦人又回心再愛她的丈夫。」

  玉枝笑道:「您真把我們女子琢磨透了,簡直沒有好人。」

  柳塘道:「不、不,好人多著呢,這不可一概而論。」

  玉枝哼了一聲道:「您不用敷衍我,我知道不可一概而論。可是只看眼前有雪蓉這樣一個人,就把別人全給帶累壞了。其實是誰好誰不好,往後瞧吧。」

  柳塘聽著,以為自己評論得過於尖刻,過於籠統,使她覺得刺耳,就笑道:「孩子,你還小呢,我這些話是指那些浮蕩婦女說的。」

  玉枝「哧」的笑道:「您幹麼拉上我,這跟我有什麼相干?誰好誰帶著,我才不掛這份叔伯火兒呢。像雪蓉這樣的人,真是一馬杓壞一鍋,怎怪人對女子寒心?她太不知好歹了!」

  柳塘笑道:「怎說她不知好歹,她才是太知好歹。比如說吧,我這糟老頭兒,跟一個西裝小夥兒,擺在一處,誰好誰歹,這能怪她麼?傻孩子,你也是快出閣的人了,別總說傻話。」

  玉枝哼了一聲道:「我才不傻,您別總當我是小孩子,我比雪蓉小不了幾歲。再說,這是您說的,我也是快出閣的人了。」

  柳塘聽著,覺得她忽然臉大起來,和平日的羞澀態度有異。正怔怔的望著她,玉枝已含笑立起道:「天已不早,到吃點心時候,今兒該我伺候您了。」

  說著就也不喚僕婦,自己走出去。須臾用託盤取來幾樣小菜,擺在桌上。柳塘看她帶來兩隻酒杯,和一瓶湛碧的綠薄荷酒,就問:「你這是幹什麼?我不喝酒啊。」

  玉枝笑道:「咱們家裡去了一個沒臉的,應該喝杯酒慶賀慶賀。」

  柳塘聽著,覺得她不該說這樣的話,心想玉枝今兒怎麼了,莫非因為雪蓉的事,受了刺激,有些心神錯亂?就道:「這又何必,你拿開吧。」

  玉枝搖頭道:「不,不,我說的玩話,實在因為她這一走,我心裡怪不好過,想喝杯酒解悶,您也陪我喝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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