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二四


  雪蓉道:「那您就不用管了,這是我的一點心願。我從此以後,過的都是您的日子。咳!怎能不思念您?若是不能見面,就要傷心死了。我也明白這裡不能再來,我的家您也萬不肯去,要常常見面,是沒法的,我也不忍總麻煩您。現在只求每年見兩三回,您看可以麼?」

  柳塘聽著,很明白她是出乎真實的依戀,心中頗受感動,就道:「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仔細想想,不要為這個誤了你的……」

  雪蓉似已瞭解柳塘意思,接口答道:「不,不,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糊塗人。您想感激您的只我自己嗎?將來和您見面,大概也不止我一個人。」

  柳塘「哦」了一聲道:「那又何必,你若為著見面談談,自然可以,若是對我有什麼意思,那可多餘。我既不敢領受,你也得自己檢點。」

  雪蓉道:「別管怎樣,就算我自己也好,您已答應見面了,咱們定一個日子,每年兩回吧。一回在您的壽日,那天您家中自然得待客,頭一日也得暖壽,自然分不開身,那麼就定在您壽日的第二天。壽日在三月二十五,咱們每年三月二十六,這是春天。另一天就在秋天吧,八月……中秋節……最好前幾日,就算初十好。您記住,每年三月二十六,八月初十。在哪兒呢?飯館不大合適,也許我們今年定好,到明年他關了門,還是找個永遠不改變的地方。您想呢?」

  柳塘道:「你非要這樣不可麼?好吧,那就……哦,每年三四月裡,我准要上西沽去看桃花,你定的正是時候,咱們就在那天西沽桃花下見吧。至於秋天,就在新月路的公園兒,你看好麼?」

  雪蓉道:「好,什麼時候呢?」

  柳塘道:「下午四點鐘上下,趕雨就往後錯一天。」

  雪蓉忽悲聲說道:「您可許下我了,我的……老爹爹,我真沒臉說。別看我今天狠心舍了您,可是從此以後更忘不了您了。無論什麼情形,也必把跟您見面當作一件大事,常時總盼望那一天到來,您可別辜負了我這點兒心。」

  柳塘點頭道:「我明白的,咱們一言為定。只要我在世上,准不會誤了這個約會。若是到期沒去,那就必是我病在床上,或者……」

  雪蓉聽到這裡,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急忙舉手掩住他的嘴。柳塘住了口,握著她的手,徐徐放下,笑道:「我這樣年紀,這樣身體還忌諱什麼?」

  雪蓉淒然道:「憑您這心眼兒,老天爺也得叫您多福多壽。到我白了頭髮,就厚著臉皮,也得前來叩賀您的百年大慶。」

  柳塘笑道:「好,多謝你善頌善禱,但願如此吧。你……你快……該走了。」

  雪蓉顫聲道:「是,該走了。」

  說著已穿過外院,轉入門洞。

  門房中的張福,聞聽腳步聲,在裡面問聲是誰,就要走出。柳塘應了聲:「是我。」

  張福說:「老爺出門麼?我去叫車。」

  柳塘用手抵住房門道:「歇著你的,不用出來,也別開門燈。」

  張福應了一聲,又退回去。柳塘才自己落了門鎖,開了街門。雪蓉深知他是體諒自己心理,此際必然不願見人,故而攔住張福,不由越發感激。及至到了門外,就握住柳塘的手道:「你多保重,我走了。」

  柳塘道:「等我給你叫輛車。」

  雪蓉道:「我可以走著雇,你請回吧。見了太太和玉枝,都替我問好,就說我雪蓉已經不是人,沒臉見她們了。」

  柳塘道:「咳,你說這個作什麼。」

  說著見有一輛洋車走過,就叫到跟前,叫雪蓉坐上去。柳塘摸身上沒零錢,就給了車夫一張鈔票,告訴拉到地方。雪蓉這時已顧不得和他說什麼客氣話,只覺滿懷悲戀,心亂魂銷,哀聲叫道:「你可別忘了我,我……我再叫您一聲,爹爹,我走了。」

  柳塘也覺一陣淒慘,衝口應道:「好孩子,你去吧,咱們後會有期,不用難過。」

  說著把手一擺,那車夫真個蠢如鹿豕,不管他人離別,只因自己多得了錢,急待賣些力氣,以博花錢人的喜悅,立刻飛跑起來。雪蓉還在車上回頭招手,但倏然已拐了彎兒,兩下卻不能看見了。

  柳塘望著車影消失,心中恫悵萬分,立在階下發怔,半晌才轉身踱入門內。自己搖頭歎息,覺得滿懷悽楚。雖然對這事並非不能解脫,盡作纏綿,只是淒惘心情,無可排解。想到古時韓文公晚年曾失愛姬織柳,太白傳暮歲曾遣歌妾楊枝,都作詩寄慨,流傳至今,使後世讀了哀豔篇章,發生惋惜,這是文人特有的一種衛生方術。遇有什麼傷心受氣的事,就作一篇文章,或是吟幾首詩,自抒哀怨,自寫胸懷,作完吟哦幾遍,便可塊壘全消,不致積鬱傷身。所以自古詩人,向沒有得瘰鬁鼠瘡,噎膈氣臌的,就因有這排遣方法。柳塘在這無可如何之際,雖然不免老淚縱橫,但一想到古人曾與自己有過同樣遭遇,立刻把滿腹悲思,變作一腔騷怨,想要作幾首感懷詩,以自排解。負手徐徐行走,心中哼著道:「百劫推排余白髮,一生慚愧向紅顏。別枝蟬去聲猶咽,舊苑春來雪已殘……」

  哼著又搖頭道:「我真是腦昏心亂,不成東西,還是先回去歇會兒吧。她走得倒是簡捷,不過還嫌多事。若是拂袖絕裙而去,或是一聲不哼,我多麼神清氣爽,那才叫飛鳥各投林,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不料她臨走還作如許纏綿,在她自然良心未泯,猶戀舊恩,卻叫我多添一番惆悵。咳!春來楊柳街頭樹,擺亂春風只亂飛,唯有小桃園裡住,留花不發待郎歸。咳,柳絮已經飛了,誰是我的小桃?難道以後還另娶一個?這一次還不夠警戒我的。」

  說著又哼了一聲道:「古人就是這麼自待不薄,不知肉麻。韓述之到了什麼年紀,還自稱是郎。郎字乃男子的美稱,禿頭皺面,須髯如戟,還不知已老得叫人討厭,居然以郎自稱。因為自居尚是美貌郎君,所以要個年輕姐兒作伴。可是姐兒眼裡的他,卻不是郎了,覺得老少不類,美醜懸殊,委屈得不能忍耐。再遇到外界一點引誘,於是擺亂春風的飛走了。他失去美人,自然難過,可是無可怨尤,只能說是自造之孽。

  倘若早有自知之明,壓根兒就寡欲清心,任紅紫芳菲,只當過眼流光,不生留意,以後便是落盡桃花飛盡絮,也自與我無關,又哪有許多傷感?想來真是冤枉,我並非不明白,不解脫,在前年太太去世之前,已經盡遣群姬,以圖晚年靜養。到前室逝世,又娶繼妻,已嫌多事,哪知她暗地姘上王廚,為作移花接木之計,竟又替我多事,強令娶妾,才又弄了這些牽纏。如今害我受許多精神上的痛苦,臉面上的難堪,又向何人告訴?那位作俑的太太,當然不負責任,而且她明明發現雪蓉失蹤,還得相詢問我,我該怎樣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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