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二三


  再回想嫁後光陰,好像柳塘身旁,有一種似乎曉日和風的氛圍,自己生活其中,跟小時睡在慈母懷中一樣。可是並不自覺,還只嫌他年老,把一切好處都給忘了。如今已作出對不住他的事,被他面對面的問著,可怎麼說呢?真也奇怪,雪蓉本來對呂性揚的心熱得厲害,所以對柳塘的心也就冷到非常,由冷生硬,由硬生狠,中間又經璞玉無意中的刺激,她回家時,實是抱著極冷硬的狠心,預備和柳塘作一回正面衝突。什麼恩義,什麼情禮臉面,全可置之不顧,必求爭得自由,達到目的,即使打到公堂,也在所不惜。卻不料只和柳塘一對眼光,竟發生了這樣魔術似的結果。大約是柳塘慈祥眼光,恰能降伏她的沉迷心路,一相接觸,就把她深藏不露的天良,給發掘出來了。

  當時雪蓉只覺慚愧悚惶,好似罪犯到了公堂,惡魔屈于神座,赧顏垂首,不敢仰視上面的正大仙容。柳塘見她不語,就又和聲問道:「你可說話啊,沒關係,我怎樣都能依你,不必為難。」

  雪蓉聽了這幾句話,更覺中心如刺,一陣說不出的感動,似聞心中自語:我可不是人了。同時又似有一種力量,把她從椅上推落地下,「噗」地跪倒,熱淚直湧,嗚嗚地哭起來。

  柳塘見她這樣,倒覺出於意外,但轉念便覺事在意中,也把自己的所懷疑的一切全證實了,明白雪蓉確是已有對象,決意下堂求去。但因自己相待不薄,難於啟齒,所以逼成這等模樣。當時暗自聳肩一歎,又點頭一笑,就拉著她的玉臂叫道:「這是怎麼了?你起來,我有話說。」

  雪蓉仍堅跪不起,柳塘拉不動她,就徑直說道:「雪蓉,你不必難過,你的意思我很明白。這並非你不好,只是怨我。我娶你作妾,實在是最大的一件錯事。因為我做錯,才把你害苦了。現在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和你的景況,不但完全諒解,而且自覺慚愧。本來我老糊塗做了錯事,耽誤你的青春,還盡白癡迷不悟,若長此下去,把你誤到何時是了,才逼你不得不自己打算,這怎能怪你?雪蓉,你不用為難,我既負虧你在先,現在怎能不補償於後?放心吧,一切都可隨你的意,並且要我怎樣幫助,只要力量能辦,絕沒個不成……」

  雪蓉聽了柳塘這篇慷慨大量的話,更哭得不能抬頭。柳塘又道:「你不要哭,我說句沒理的話,以前你我是那等關係,現在已然勾銷,我把你直當……當作玉枝一樣看待了。你的情形,我雖然未曾親見,但能斷定你在外面已有了可心的人,預備嫁他,要不然絕不會有這樣表示。我已說過完全許你自由,從現在起,你就是自由身體,和張姓毫無關係,盡可隨意行事,任意嫁誰,都不要顧慮我會干涉。不過——雪蓉,你還年輕,閱歷也淺,所以我還要警告你一句,現在外面年輕人大都浮薄,可靠的很少,你可要長住了眼,別上人家的當。其實我並沒看見過你所認識的人,什麼模樣,只是這樣泛論,你可別疑惑我借題攔你。

  我的意思以為,你我到了這種地步,已經不可複合,絕不希望你再留一時半刻。你要明白,離開我是一件事,嫁人是一件事。你盡可立刻跟我分手,回到娘家,重新作你的韓家姑娘,慢慢物色可意的人。可不要只為急於脫離開我,竟弄得慌不擇路,胡亂嫁個靠不住的人,自誤終身。你現在已經尋著的男子,是個怎樣的人呢?」

  說著見雪蓉不語,就又說道:「你當然不願說,我問也白問,不過我的話已然說到了,你雖然年輕,可也不是小孩子,自己總有個打算。好吧,現在已到了這地步,你當然不便在這裡停留,我也不能留你,不如趁著夜裡,你快回家去吧,省得被人們看見,你也難堪,我也難說。至於你這一走,我還有點小意思。三千塊錢,算我陪你的嫁奩。還有這屋裡的東西,一切首飾,衣服箱籠,也全歸你。不過現在你不能帶走,得等明天我向銀行取出錢來,連東西叫張福一併給你送去,你總可以放心我,就快去吧。」

  說著就拉雪蓉起來。哪知雪蓉不肯起立,反而俯首向地,連叩了四個頭。

  原來雪蓉聽著柳塘的話,心中感激慚愧,都達極點,直將一掃邪心,請求柳塘諒解,重與收留,甘心終身伺候,即到柳塘老死,也情願作個燕子樓中的關盼盼。但再一轉念,又想到呂性揚,覺得幸福已在眼前,實難割捨。因此兩念交戰,持久不決,好像一隻天秤,兩邊分量相等。但最後又轉了個念頭,便如在呂性揚一端投下個砝碼,立刻把對柳塘的一端顯得輕了。這念頭就是自己已然丟臉,在張宅無顏見人,勢不能不另辟外宅,自去居住。此間既不可留,還是痛快走了也罷。至於柳塘恩德,只可來生再報了。她這樣想著,又聽柳塘說出寬厚盛德的話,勸她快走。她雖感愧萬分,但是意志已決,就趁著柳塘來拉,倒向下叩頭,以表感激之忱,叩完了頭,才慢慢的立起來。柳塘真是善於體貼,口中說著:「你這是幹什麼?」

  但心中卻很明她的苦衷,知道她此際神經震動太甚,中心茫亂,簡直不能自己有所動作,就挽住她的手說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雪蓉真個偎在他腋下,好似小鳥依人,跟著走出。

  到了門外,柳塘見窗根似有黑影一閃,倏而不見,似乎蹲下去了,知道必是玉枝。心想這淘氣孩子,你都要聽個明白,也不怕勞心,就仍領著雪蓉向外走。雪蓉這件交涉,辦得真個簡捷爽利,而又便宜,並沒費一句話,就把大事解決了。但她也實在無話可說,在外面自覺滿盤是理,一見柳塘,就覺所想的全說不出口,只剩下慚愧了。不過相喻無言,反而得圓滿的結果。但一走出來,她知道離別在即,從此和這恩深義重的老人,不易再見了,心中萬分依戀,無限悽惶。她已淡漠了對柳塘的關係,直忘記他是自己的慈父,或是愛夫,或是好友,只覺是天地間唯一的好人,自己唯一的恩主,原諒自己無可原諒的過失,成全自己不值成全的前途,滿腔感激,恨不得以死相報。

  然而無可報答,一心依戀,恨不能作個奴婢伺候。然而在勢又不能相從,並且只剩了須臾對面,頃刻就要離別了。她胸中似有萬語千言,想要張口全吐出來,無奈悲緒壅塞,一個字也說不出。當時只把腳步放慢,似要多逗留一會兒,一面內心翻騰,急想吐露心緒,直掙扎到了院門。柳塘感覺雪蓉步履遲慢,似乎無力移動,一步步向前挪,最後竟停步不前,身體也漸向下沉,好似無力支持,將要跌倒。知道她這時必在慚恨交進,天良人欲,把方寸心頭作了戰場,經過劇烈戰爭,已經大遭蹂躪,恐怕再有感觸,便承受不住,將要像西洋影片中女子那樣暈倒,就急忙擁住她,低聲撫慰著。

  哪知雪蓉忽一頭撞入他懷內,一手抱住脖頸,叫了聲:「我的可憐的老爸爸!」

  隨即嚶嚶啜泣著道:「我可對不過你了!」

  柳塘聽著,只覺脊骨發涼,知道她是天良發現,感激涕零,才說出這話,不過這稱呼卻來得刺心。她在這愛恩深重,無可報答,無可言說之時,竟然以父相呼,可見把一切好處,只歸作恩義,而不認作愛情,否則她也許作著最末的恩愛稱呼。由此可見,我只配作人的老父,卻不配作人的丈夫。換句話說,我作父親,能使人感恩懷德;若作人丈夫,那就恩德也變成仇怨事。想著心中喟然自傷,爽然自失,就不拾她的碴兒,只柔聲答道:「你何必說這個,若提對不住的話,還是我對不住你在先。我忘記自己太老了,幾乎誤了你的青春,真是自私自利,不給別人著想。幸而現在你能自己覺悟,倒替我減輕許多罪惡,可是已把你誤得不少事,希望你也原諒我。」

  雪蓉聽著,更是刺心,失聲哭道:「你怎麼還這樣說,我簡直不是人了。天啊!我今世算負了你,將來不知幾世變牛變馬,才補得過你的恩情。」

  柳塘道:「別說廢話,只盼你得著個好丈夫,以後安心度日,作個賢妻良母終身幸福。我就不能跟你見面,聽著也是喜歡。」

  雪蓉聽著,拉緊他的手,悲聲道:「我還求您一件事,不知可以答應我麼?」

  柳塘道:「你說吧,我只要能辦。」

  雪蓉道:「我先問您,你可是對我寒透了心,永遠不要見我?」

  柳塘道:「你還是把我當作鼠腹雞腸的人。」

  雪蓉忙道:「不,不,我不是說您還記恨我,是我自己覺得已不配再求您了。」

  柳塘道:「你只是自己胡思亂想,到底什麼事快說吧。」

  雪蓉道:「您既……我就說了。我沒別的,只是心裡舍不了您。」

  她才說出這話,立覺走口失言,急忙咽住。本來既已下堂求去,怎還說捨不得,誰聽了也必認為是虛偽的米湯,肉麻可笑。雖自己此際確實有此感想,但絕不該說出來,惹柳塘嗤鄙。不由十分愧悔,改口叫道:「呸,呸!我說這個幹什麼,打嘴打嘴!你只當沒聽見好了。別管怎樣,我只求您以後還得跟我見面,容我稍為盡一點孝敬的心。」

  柳塘怔了一怔道:「那……那個……在我倒沒什麼不可,可是在你……你方便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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