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二二二


  到了飯館門外,三人各自作別回家。雪蓉還切定後日之約,才雇車自己回來。將到家門,看見柳塘送客,心中忽覺惶愧,似感無顏相見。又怕被柳塘看見醉態,加以詰問,就急忙下車避入街南院門內。卻不料璞玉正在那裡等待警予,這一來竟誤了璞玉的大事。及至同入室中,璞玉詢問她由何處歸來,雪蓉說出一篇謊話。璞玉看破她在外必有私弊,念著姐妹情誼,想對她勸告,先把前日的事揭穿,叫她明白隱事破露,謊話已為柳塘查明,哪知這一下反得了相反的結果。璞玉本想借此開端,使她知所警惕,再徐徐進言相勸。不料雪蓉聽了她的話,知道隱私已被柳塘看破,驚惶之下,竟更堅了脫離的決心。倘然她心中沒有愛情的目標,或是沒有晚間的宴聚,未曾勾起心頭狂熱,璞玉的話,或者能使她用冷靜的腦筋,悚然反省。即使勸告不生效力,也不致如此反激。只為雪蓉心中正充滿火熱的情欲,美滿的希望,她的思想,就完全差殊了。

  雪蓉只想柳塘既已查破自己的謊話,卻並不向我說明,今日仍作顢頇的放我出門,可見他對我已暗存異心。便不設法對付我,也必把我不當人看了,這樣我還有什麼臉兒再跟他過下去?再聽璞玉的話,宅中上下的人,都已知道前天的事,卻沒一個跟我訴說,可見必受了柳塘叮囑。不管柳塘怎樣打算,反正家裡人全不會看得起我了,我還有什麼臉再進張家門?再說我便忍辱回去,這局面又能維持多久?

  後天又是約會日子,我處在這情形之下,是不告而出,還是再老著臉來一套人家早已看穿的謊話?再說現在我跟呂性揚,已然到這程度了,就是離定婚尚遠,可是在這緊要時候,正要日見日親,廝守不離,若疏遠了怕冷了他的心,我也耐不住呀!但若仍在張家,想常見可就不易,難道天天說謊告假?而且莫看柳塘現在放任不管,他的忍耐也有限度。我若鬧得太不像了,終必惹他干涉,到那時也仍是決裂,不過多熬日子,多出笑話,多受氣惱,簡直不如趁早兒決策的好。何況我在張家,也呆不下去,這一家上下,也不容我呆下去了。

  雪蓉想到這裡,似乎心裡被「趁早」二字充滿,再不顧得細想,認定這是唯一的辦法,喃喃自語了幾句。璞玉在旁看著詫異,還沒問出口來,雪蓉已然立起,把外衣夾在手下,向外就走。璞玉道:「你幹什麼?」

  雪蓉道:「我回去。」

  璞玉道:「妹妹,我勸你的話,你要自己仔細想想,以後千萬檢點,別再胡鬧了。」

  雪蓉鼻中「哼」了一下,也未答言,直向外走。璞玉以為她心中不安,故而要趕忙回去,沒心緒回答,就跟著送出。直到門口,雪蓉也未作聲,一溜歪斜而去。璞玉直望著她進了張宅的門,才轉面回顧,想到方才警予的車由門前過去,向那邊去了,白等了半天,被雪蓉害得也未得跟他說話。眼看只剩兩天工夫了,我可怎麼好呢?

  按下璞玉這裡傷心抱憾,且說雪蓉本是個很柔懦的人,向來便作無關緊要的小事,也常多羞怯遲疑之時。但此際因為愛情鼓動,酒氣支持,竟平添無限勇氣,生出極大決心。由街南院出來,竟好像臨陣的猛勇將軍,執殳前驅,毫無瞻顧,要去和柳塘接戰,預備誓死拼命,不勝無歸,以求打敗敵人,爭回本身的自由。簡直有些紅了眼,橫了心,既忘卻害羞,也不知畏怯了,一直跑到門口,舉手敲門。裡面有人問誰,雪蓉聽出是寶山聲音,盛氣答了聲:「我!」

  立刻大門開放,寶山迎著說:「您才回來。」

  這本是句平常敷衍話,雪蓉卻聽著這「才」字刺耳,也不理睬,一直走進去。進到中院,她已走得嬌喘吁吁,不知怎麼,把氣泄了許多,心中發怯起來。她立住略一沉氣,才又咬咬牙,便向自己房中走去。見窗內燈光明亮,不由心中發慌,自思最好房中沒人,容我歇息一下。就走入堂屋,黑黢黢的並未燈亮。及至掀起里間門簾,燈光外射,只見床上煙燈赫然燃著,柳塘正躺在迎面那邊,玉枝在外邊對面斜臥,以肘支床,給他燒煙,兩人似乎正在談著。柳塘面向著門,瞧見雪蓉,微微一愣,隨即很快的坐起來,叫道:「你才回來了。」

  雪蓉心中一跳,不知柳塘何以如此多禮,但隨即明白,他二人必然正談著自己的事。

  其實柳塘是因為正和玉枝談論雪蓉,突見她進來已覺不安,而且玉枝正低頭燒煙,口中還說著雪蓉。柳塘只怕她的話被雪蓉聽見,引起惡感,想使眼色相示,無奈她又低著頭,倉促中未必思索,就說出這句話,一面招呼雪蓉,一面告訴玉枝。不過說出以後,也覺「才」字有著語病,正要設法遮飾,玉枝已從床上跳下來,迎著雪蓉道:「姐姐回來了,外面冷不冷?吃了飯麼?」

  說著又接過她的外衣,替放入衣櫥。雪蓉這時心中跳得好似擂鼓,暗自發恨,我怎這樣沒出息,現在並沒什麼可怕,心跳怎的。只可勉強抑制著,坐在床上,裝作疲乏之狀,只點著頭兒,且不說話,暗地裡竭力鎮定心神。柳塘因雪蓉去探母病方歸,雖明知說謊,但在理不能不問,就道:「你娘可見好麼?」

  雪蓉見問,覺得無可答覆,而且也不願多說沒人信的廢話了,就簡單的答出三個字道:「好些了。」

  柳塘這時已見她神色有異,頰上帶有醉紅,但面上大部顏色發青,而且眼光呆得奇怪,好似方跟誰慪過氣,又好像預備和誰慪氣似的,心中便料到必有蹊蹺,就也不再多問,只淡淡的道:「好了大家可以放心。」

  玉枝接著又問雪蓉可吃過飯,雪蓉又點點頭,並不開口。玉枝也看出她神情可怪,不由愕然,就轉臉去看柳塘。

  這時房中突變得十分靜寂,大家都不說話。雪蓉心中只預備作正式交涉,神經緊張,已沒心緒敷衍。而且知道自己的事,早被看穿,這時不論說些什麼,也枉落他們嗤笑,不如且守靜默。好在事情已經這樣了,就再冷淡些也不見得添什罪名。這是雪蓉的心理。至於柳塘,既早知道雪蓉轉變作偽,出去不幹好事,料著她回來時,必因心怯情虛,而竭力掩飾,沒話找話,花說柳說,卻不料竟然出於意外,雪蓉回來,居然現出向所未有的冷淡態度。既不訴說她母親的病狀,也未曾矯為歡笑,只坐在那裡自己發僵。

  臉上神氣,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模樣,就明白她心中必已有了打算,預備有所舉動,所以才不再掩飾她的行為,敷衍他人情感,因為她已把那些事看做不必須了。譬如兩國中間,起了交涉,論理應該周旋壇坫,恪守禮節,一切都遵循條規,運用詞令的。但內中一國已決意訴諸武力,自然就不屑再弄這些虛偽套頭了。柳塘想到這裡,就也不犯和她多說,只靜待發動,看是什麼情形。而且也不願玉枝再吃她的沒趣,就又躺在枕上,向玉枝道:「你快燒啊,我還沒抽足呢。」

  玉枝怔怔的應了一聲,又伏身燒煙,但不住瞧著柳塘,似向他問雪蓉情形可怪,是為什麼。柳塘只對她暗使眼色,叫她不要說話。玉枝就不敢開口,只自燒煙。

  柳塘吸了幾口,見雪蓉仍坐在原處,不言不動,知道自己所料絕對不錯了。眼看事情將要發生,躲避因循,都沒有用,不如硬著頭皮挺身趕上,看個究竟,也好早些明白,省得長此僵持納悶。當時吸完了煙,就坐起向玉枝道:「我抽夠了,天已不早,你快去睡吧。」

  玉枝知道柳塘打發自己回房,必有用意,但又恐自己走開,萬一柳塘和雪蓉慪氣,不能放心,雖應了一聲,卻挨延不動。柳塘又道:「好孩子,快去吧,你方才不是說頭疼嗎?快回房歇著,別叫我著急。」

  玉枝聽他直替自己開路,知道不能再留,只可立起走出。玉枝走後,柳塘仍躺著吸紙煙,以為雪蓉可以發表意見了。不料她仍不言語,只照舊坐著,瞧看自己鞋尖。又等了一會兒,柳塘忍不住,就向她開口,作個引題道:「今天你是怎麼了,看樣兒好像心裡不痛快似的,到底有什麼事,可以對我說。」

  雪蓉這半晌,也在心中躍躍,屢次想要張口,只是遲疑。好容易下了決心,想要發言,不料恰巧柳塘說話,她嚇了一跳,反而把話咽回去了。當時怔了一怔,才轉過臉來,向柳塘面上偷瞧。見他向來慈和而有風趣的臉兒,此際雖然斂容正色,鄭重發問,但仍沒半點嗔怒之意,嘴角還掛著大然的笑。尤其那一雙觸處生趣,過物生愛,飽含慈祥意致的眼睛,使雪蓉一行接觸,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陣顫動,立刻覺得禁受不住。似乎柳塘的和藹面容,慈愛眼光,本是世上最柔軟的東西,此際卻好像變成最堅銳的物質,比箭鏃槍彈,還要鋒利,還要迅速,直如挾著風馳電掣之勢,刺入雪蓉心坎,使她想起柳塘一往的恩惠情義。經年相處,雖是夫婦,而實際猶如父女。而且若向夫婦上面想,可憶的事尚少,若向父女上面想,感激動心的事可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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