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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雪蓉見她開口,已沒法阻攔,自己的話也收不回去,竟由兩張口中,同時說出互相抵觸的話,不由急得通身出了冷汗,心中亂跳,偷眼看看柳塘,見他神色如常,並無驚疑之色,心中才稍安定,急忙用話挽救,裝作失驚道,「呦,怎麼又轉成痢疾了,這可麻煩!前天還只是感冒,怎麼又……」

  她說著正有些情虛詞窮,接不下去,幸而柳塘忽然咳嗽起來,離座向盂中吐痰,才把她的窘給解了。

  其實柳塘平常很少咳嗽,這時忽然咳嗽,並非犯病,而是故意裝的。因為他聽雪蓉和小雛雞同時說出相異的病症,雪蓉又跟著用話掩飾,不由想起《惡虎村》那出戲中,當黃天霸替李五解圍以後,進入惡虎村,要見二位嫂嫂。武、濮二人說嫂嫂害病,不能出見。天霸問是何病,他二人一個答是傷寒,一個答是瘧子,跟著又遮飾說是由傷寒轉了瘧子。現在雪蓉和小雛雞的聲口,宛然就是濮、武二位,想著忍不住要笑。但因不願被雪蓉看出自己已窺破秘密,以致影響以後的查究工作,就急忙裝作咳嗽,藉以掩飾笑容。吐了兩口唾沬,便抬頭向雪蓉道:「那麼你就去吧,倘然你母親要你陪伴,今天就不回來也可。」

  雪蓉想不到柳塘如此寬容,心想這倒不錯,只可惜我和呂性揚初交,並無徹夜長談的可能,空得機會,也只可辜負了,就道:「我才不在那兒過夜呢,她也用不著我陪伴,去一會兒就回來。」

  柳塘道:「那麼就隨你吧,可是我也該去瞧瞧,要不就一塊兒去一趟?」

  雪蓉聽柳塘要去,好似一顆心直由腹中提起來,撞到喉嚨口,又彈回去,再躍上來,跳動不已,面色也變得煞白,勉強說道:「你何必……她鬧點小病,怎能驚動你呢?」

  柳塘點頭道:「那麼我就不去了,你替我問候吧。」

  說著又取一疊鈔票,遞給她道:「這一百塊錢,你帶去給你母親買點保養東西吃。」

  雪蓉聽著不由怔了,她正要做欺騙柳塘的事,柳塘竟恰在這時表示了相待的厚意,雪蓉怎能不受感動,不覺慚愧?於是臉上立刻掛出樣兒,眼圈也紅了,心中覺得實不忍接受柳塘的錢,就推辭道:「不用給錢,她那兒有得用,你平常給得還少麼?」

  柳塘擺擺手道:「你就拿去吧,不管用不用,只叫病人高興就好。」

  說著把錢塞在她手裡。雪蓉不能再辭,只得放入手皮夾裡,再不敢把臉朝著柳塘。轉過身拉著小雛雞道:「咱們走吧。」

  小雛雞向柳塘說聲改天見,就向外走,但目光還向房內陳設作著臨別紀念。柳塘也客氣了一句,又向外送了兩步。玉枝送出門外,叫道:「姐姐,回家見老太太,給我問候。」

  雪蓉答應:「謝謝,你快回去吧,我至晚在飯後回來。」

  玉枝送她們到前院二門,方才停住,看她走出去,才恍恍踱回來。到了房中,見柳塘正在床上仰臥,似有所思,就坐在旁邊道:「她走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您打算怎樣考察呢?」

  柳塘搖頭道:「咳,不用考察了,我已經全看明白。方才連試探了兩回,一回假說要跟她去,一回給她娘捎錢,她的神色就全露出來了。她到底還是年輕女孩子,並不是老奸巨猾,還懂得害怕,懂得虧心。我已看出她確是背著我做了不好的事。」

  玉枝道:「不好的事是什麼?」

  柳塘道:「孩子,你也是快出閣的人了,我也不必瞞你,你也能夠知道。這樣說吧,女人做壞事自然分幾等幾樣,也許好賭,背著找去耍錢;也許好玩,背著我去聽戲;也許有口癮,背著我去抽煙。可是你看她會是這樣麼?若是為這幾樣,在家裡全辦得到,用不著鬼鬼祟祟費這些心思,也不至於這樣失神落魄的啊。」

  玉枝點頭道:「是啊。」

  柳塘道:「那麼除此以外,還有什麼事,這不很容易明白麼?她必是在外面又結識上可意的人了。」

  玉枝道:「可是我又納悶,她在什麼時候結識的呢?向來不大出門,只近來常到街南院,前天也只……」

  柳塘搖頭道:「你不用研究,這種冤怨緣的事,用不著很多時候,也許一轉眼就出了毛病,何況她以前幹過女招待,自然不少舊時相識呢。咳!這全怨我,並不怨她。我在前三年已經自覺年老體衰,把家裡幾個姨太太,都打發出去,當時別提多麼頭清眼亮,預備永遠清靜下去了。誰想因為死了你以前那位乾娘,家務沒人主持,就娶了現在這位太太。她為她自己打算,竟逼我再娶姨太太。咳!那也不用提了,反正我是一時沒想開,顧了這面,忘了那面,竟做了錯事,一答應娶姨太太,還弄出個雙包案。幸而我還明白,把你這樣安置了,可是也只明白一半,在雪蓉身上還是錯了。我已頹老不堪,何苦耽誤她的青春?只看她當時是誠心情願,沒想到過後還有個後悔思量,何況又有你在旁比著。你就要出閣,嫁給年當貌當的男人,她還得仍舊守著我這半截入土的老頭兒,怎怨她變心自打主意呢?」

  說著又歎息道:「這是我自己當初種下惡因,今日才結成惡果,我還考查什麼呢?隨她去好了。」

  玉枝道:「您昨兒不是說怕她結交歹人,上了當麼?」

  柳塘點頭道:「哦、哦,不錯,我還不能不探明底細,若是任她自己幹去,萬一失身匪人,毀了一生,倒好像我故意慪氣,任憑她墮落似的,那也虧心啊。咳!這倒難了。」

  說著又搖頭道:「若想考察,除非跟在她後面,看她去做什麼。」

  玉枝道:「她不是說回娘家麼?我們派個人到她娘家去看看,就明白了。」

  柳塘笑道:「傻孩子,你以為她真回家麼?我想不會的,定是她先串通了小雛雞,借著她娘害病為由,接她出去。離開這個門兒,就不定哪裡去了。你不信咱們就派個人到她娘家去看看,一定見她娘好生生的坐在屋裡,對她的事還一點不知道,和前天情形一樣。我看今天已經晚了,她現在已不定到了哪裡,等以後再說吧。她既有了外遇,絕不能只出去今天一次,就歇了心,以後必然時時出事,我們很容易查明白。也許她自己忍不住,先把情形露出來。好在我的心是很安靜的,已打算隨著她的意思做去,幾時要走,我就餞行送禮好了。不過我還得想想,怎樣才是最好辦法,只是現在先顧不到,要把你和璞玉兩件喜事辦完,再說她的。好在至多也不過十天半月,我一切放任,大約她還不致鬧出什麼意外的事來。」

  玉枝聽了,低頭無言,半晌才道:「爸爸,我有件事跟您商量。可不是我臉大,你得把我和雪蓉的事掉個過兒,先把她的事弄個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怎樣,再提我的事。」

  柳塘愕然道:「你這是什麼意見,為什麼要掉過兒?雪蓉的事,根本不算件事,只由著她做去,幾時她透出要走的意思,我問問情形,只要沒什失閃,就打發她走好了。我處在被動地位,並沒什麼可辦。至於你的事,現時也只於說定下聘,並不是立時就娶,也沒什麼麻煩,你為……是什麼意思?」

  玉枝沉吟一下,才吞吞吐吐的說道:「我只因為無故出了雪蓉這件事,您心裡不肅靜,就把我這……擱一擱兒吧,何必跟著添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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