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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說著還裝出十分愁煩之態。

  柳塘聽著聲色不動,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又問請的哪位大夫。雪蓉隨口說了個人名,以為把柳塘蒙過去了,心中方稍安穩,卻不料她的破綻已完全顯露了。因為當她失蹤之時,柳塘派人尋找,第一處就是她母親家,去時正當雪蓉才離開不久。她母親一見張宅的人來尋,就料到她出門時未給家中留話,並且連帶想到雪蓉和那梁小姐的約會,並未對家中公開,只得答說雪蓉來過一趟,沒坐很大工夫就去了,她說還要到外面買點東西,大約也就快回去了。她母親這樣說法,把梁小姐一字不提,而且給雪蓉留了地步。但僕人回去回答柳塘,柳塘料著她必然很快回來,不想許久仍無消息,才又著急起來。

  這種情形,雪蓉並非沒有料到,只為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謊話,又加時間迫促,不容思量,不及詢問,而璞玉也因忙於催她回家,未及相告,以致雪蓉不得不冒險說出這沒把握的謊話。柳塘從她一開口,已知內中大有蹊蹺:雪蓉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不可告人的事了?但他終是涵養極深的人,當時並沒露出聲色,只隨口應答了幾句,就倒在床上吸煙,並且說著閒話,神情態度,都和平日一樣。

  雪蓉看著暗自放心,以為柳塘必沒派人到自己母家去,現在算把他瞞過去了。其實她是當局者迷,竟沒有體察柳塘的性情。以柳塘素日待人的誠厚,若是知道她母親害病,一定要代請名醫調治。不但會叫雪蓉回去看護,還得派兩個女僕隨去伺候。如今只淡淡的慰問幾語,當然是他已深知情偽,但又不願揭破,才這樣態度呢。雪蓉懵然不察,尚自以為得計,覺得眼前這一道關口,算已過去,又愁著後日如何去赴呂性揚習畫之約了。就一面替柳塘燒煙,一面心中打算。

  柳塘自然也暗自思量,吸了兩口,忽然坐起,說要到書房去取一本朋友送的詩集,就走了出去。先溜到玉枝房中,悄悄叮囑她不要對雪蓉說曾派人到她母家去找的話。玉枝很詫異的問什麼原故?柳塘說:「你先不必問,等有工夫再說。」

  又叮囑她去吩咐男女僕人,對雪蓉隱瞞這件事,玉枝答應了。柳塘走出,到書房拿了本詩集,方才回去,陪著雪蓉,照平常一樣度過了這一夜。

  次日午間起床,梳洗用飯之後,柳塘提起璞玉的事,就向雪蓉說:「你昨天出門,就被小雛雞拉了回家,想必沒到南院去。璞玉的事,已經就要實行了,必得趕快去告訴一聲。若再耽誤,到了臨近,她見日期太緊,就許犯了疑心。本來她托我尋廟出家,我給耽誤了許多日,一直沒信兒,如今忽然風雷火暴,才告訴尋著廟,立時就叫她走,那不是太離奇了麼?我只為想先安置了她,好跟著給玉枝辦事,才把日期定得很近,不好推延,只可去說吧。」

  雪蓉聽了,正要回答我這就去,柳塘已又接著道:「你換件衣服,咱倆一塊兒去。我跟她說,還穩當些。你一個人去,萬一說不利落,露出馬腳,又惹麻煩。」

  雪蓉本想去和璞玉談談,希望能從她身上或者想出明天赴約的法兒,聽柳塘要同著去,暗自失望,但也只得應著,換了件旗袍。柳塘戴上帽子,二人就一同出門。

  雪蓉只惦記明日的事,心有所蔽,竟一點也看不出柳塘的可疑之處:第一柳塘既知她母親患病未愈,竟不叫回家探望,和他平日忠厚性情體貼意致,大相違背;第二是昨天他叫雪蓉去傳話,並未顧慮她現露馬腳。今日怎又忽然不放心,竟要同著去呢?這當然是柳塘別有用意。柳塘自昨天發現雪蓉說謊,已猜疑到她在外有什麼秘密行為,但還不敢斷定,想要訪察明白,再作道理。柳塘對於雪蓉,雖是夫妾關係,但因她是唯一慰情之人,娛老之伴,所以十分憐愛。不過由於年歲懸隔,憐惜之情,倒多於燕婉之愛,說實了也有幾成把她當兒女看待。

  故而這時一疑到雪蓉有了秘密行動,柳塘並沒想她欺騙自己,辜負自己,或竟至於背叛自己,感覺憤怒。只擔心雪蓉年紀太輕,在外面或者受到歹人引誘,以致遭遇危險。當時沉住了氣,一點聲色不露,只預備設法調查,看她究竟是何情形,以定挽救之計。不過柳塘已感到日後結果的難於圓滿,雪蓉倘若有了越軌的行為,自己便能挽回她的危機,補救她的錯誤,然而女人的心一經搖動,再要平息是很難的。雖然自己能遷就原諒,她是否能回心安度,恐怕難預料了。柳塘想到這裡,心懷頗為悽楚。但在真相未明之際,也不多作思量,即使事到其間,也只可委心任運了。當時柳塘只為不叫雪蓉知道曾派人到雪蓉母親家去過,以免她覺悟事情洩露,有所防備,就要不易調查,所以在囑咐玉枝和僕人以後,今日又同她到街南院,攔阻璞玉對她告訴,雪蓉還一點不知覺。

  兩人進了街南院,在窗外叫了一聲。璞玉迎了出來,讓他們進去。落座說了幾句閒話,柳塘就把尋著廟的事說了出來。先道歉耽誤過久,又解釋:「現在出家人大半不守清規,城中的廟,尤其雜亂,對你這樣虔心清修的人,很不合宜。我想尋個極清靜極規矩的地方,好不負你的志願,不料竟太難了。本地尼庵雖不致像南方那樣的開筵陪酒,可是真修行的也很少。最好的不過倚仗廟產和應佛事過活,出廟如商人做生意,在廟裡像俗家過日子,沒一點出家人的意思,你去了不是生氣麼?幸而尋到如今,居然尋著一處,叫做白石庵,本來是一家財主的家廟。現在住持的老尼,是那財主家的一位寡婦,從十七歲守節,就進廟修行,現如今已八十多歲,只收了一個徒弟,師徒都是真心修行,永遠不出廟門,也不應佛事。好在那財主家供給一切,她們才可以諸事不問,一心奉佛,這個地方才對你十分合宜。我托人已經跟那老尼說好,答應收你作徒弟,並且也跟她定好日子,只等到期送你進廟了,所以先來通知你一聲。好在出家的事很是簡單,並沒有什麼預備的,人家老尼也沒一點要求。不過我們總得盡心,多少佈施點兒。至於你進廟以前,我們應該給餞回行,留個紀念。其實以後大家照常可以來往,不過這是個節目,總得……」

  璞玉在初聽柳塘說尋著了廟,已覺心中轟然一震。她本來已經和警予定下一同南行,他鄉偕老之約,滿腹都是凡心,只希望著閨房靜好,又哪願意去受梵宇淒涼?不由抱怨事情怎來得這樣巧,柳塘又辦得這樣快,居然就尋著廟了。再聽說已訂下進廟日期,心中更覺忐忑。自思:再有幾天,我就跟警予走了,偏在這時候發生意外的事,又來得如此急促,我怎能對柳塘說「現在又不想出家了」,叫他免費精神。但不說難道就任他們給送進廟去?只盼著他所定的日子,在自己和警予約期之後,那就不管他怎樣操持,我已先期走開了。以後的事,自有警予代為辦理,他可以來信解釋,我便沒有可怕的了。想著心中急欲知道日期,不等柳塘說完,就插口問道:「您已經定下日子了,在哪天呀?」

  柳塘見她這樣忙著相問,還以為出家心切,不由暗擔心事,恐怕實行時將有周折,就把日期說了。璞玉一聽,正在自己和警予約會的前一天,不由急得心跳,自思:真是怕什麼有什麼,柳塘竟把日期定得如此湊巧,直好似故意跟我作對,這可怎麼好?他已經定妥,自然不會更改。我以前屢次催促,如今有了地方,定了日期,怎能改口又要求往後推延呢?璞玉心中焦急,並沒答話,只茫然點頭。柳塘還只當她表示同意,又說了幾句閒話,告訴她進廟的儀式,又約定在後日在家中設宴請她。璞玉只有點頭,連客氣話也不會說了。柳塘把話交代完畢,就向她告辭,和雪蓉一同回家。

  從這時起,鬧心的便有兩個人了,而且受著同樣的病。雪蓉因惦記明日之約,費了千思萬慮,仍想不出新鮮辦法,只可重走老路。因為已經說過她母親害病,柳塘也深信不疑,就打算還在母親身上想詞兒。其實這並沒什麼困難,只到明天赴約之時,徑直對柳塘說要回去看看母親的病,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走了。無奈雪蓉情虛心怯,恐怕自動出門,要惹柳塘起疑,想尋一個合宜的人,幫助作偽,假充是母親的鄰居,前來報告她的病又見沉重,自己裝作不得不去,那才穩妥。

  不過遍想難得其人,故而非常焦急。璞玉卻是聽了柳塘的話以後,感到萬分為難。柳塘所定進廟的日期,恰在和警予所定行期的前一日,自己既沒有取消出家之議,也不好要求展限,難道竟束手坐待,由他送進廟去?固然進了廟也未必不能出來,但那豈不多費一回事,多丟一回臉?而且必要失了警予的約,怎麼對得住他?固然他日後沒個不知道,也許能設法把我拯救出來,但當時就許難免誤會。萬一他竟錯想了,以為我又臨時變卦,把出嫁改為出家,辜負他的情義,恐怕他傷心之下,重蹈故轍,逕自離津他去,我以後可怎麼是好?豈不要老死在尼庵裡面?她左思右想。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應付,只有一條道兒,就是和警予商量,叫他替打主意。但是上次在墓地,只約會到期上車站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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