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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說著又向小雛雞使個眼色。小雛雞被她拍桌一驚,居然把「太太」兩字給震回去了。方在一怔,就見雪蓉遞過眼色,便知自己方才的話,說得犯忌,所以她給打岔攔回,就咽住不向下說。但尋思雪蓉所以如此,必是顧慮同座的人,她這才向呂、梁二人端詳。這二人雖然曾在月宮吃過飯,但只因雪蓉、璞玉招待,她未曾上前,故而不能認識。只是小雛雞眼光也很銳利,見這二人一是西裝革履的青年;一是極度摩登的少女,坐在一處,氣派很相調和。但雪蓉和他們便似有些不類,雪蓉雖然衣飾華麗,姿容美秀,但卻是個姨太太的樣兒。即使姨太太的本色,並不過分顯露,但也近於溫柔穩重的舊式閨中少婦一派,這種光景,常可以在各地方看見。例如一位正在學校讀書的小姐,和她的一位青年美貌的庶母,同在一處。也許那庶母的年紀比小姐還年輕些,然而叫人看著,既不像是姐妹,也不像是同學,更不像是同一階層的人。

  小雛雞看著意琴,覺得雪蓉不曾有這樣朋友,只疑是她夫家的晚輩。對呂性揚卻不大猜得出來,以為必不是雪蓉家中人,倒像是意琴的朋友。當時略一瞧看,方要改口向雪蓉搭訕,哪知雪蓉已不容她說了,先迎著開發她道:「你請忙吧,不要照顧了。」

  小雛雞看著雪蓉的臉色,才醒悟她是不願自己在房中麻煩。心想:原來雪蓉現在闊了,不願意答理老朋友,我的招呼,丟了她的臉了,就很不快的退下去,再也不進來。

  雪蓉見她走開,心裡如釋重負,但還有些不安。好在呂、梁二人並未向她說什麼,好像並未瞧見小雛雞一樣。大家吃著,談些閒話,雪蓉仍是很少插得進嘴。不過她既被小雛雞掃了興,不由便常常想起家中,心神不能安靜,惦記著時候太晚。好容易等飯吃完,意琴會賬,雪蓉還讓了一陣,到底意琴付了,就一同出門。小雛雞仍未見面,雪蓉也沒理會。三人出到門外,雪蓉再也顧不得他們二人的行止,自己先說要回家了,又對意琴謝了一聲,就叫住了一輛洋車,坐了上去。意琴叫道:「你不再陪我們玩一會兒了?那麼改天見吧,可別忘了後天是星期二,我陪呂先生到你府上去。」

  雪蓉應了一聲,已被車夫拉著走出老遠。她回頭看看,已不能瞧見他們,才尋味意琴的話,她說我不陪他們再玩一會兒,想必他們還不分手,仍得同玩些時,這未免有些令人胃中起化學作用,發生醋酸。再想到後二日的約會,雖然正所希望,卻又不免發愁。一則約呂性揚到家中去,必須先對母親說明,這種話實在不好出口。而且自己家中一切簡陋,呂性揚去了,是否會看輕了我,而影響愛情的發生呢?二則自己今日出門遲歸,回去已不好交代,以後每星期還有三天約會。

  今天擾了意琴,星期三我必得還東,到星期四呂性揚也沒個不請客。如此輪流,便等於每次都要聚餐,耽誤時間很大,在張家簡直是辦不到的事。何況我素日輕易不出大門,如今忽然常向外跑,不但旁人看著不像,我自己也沒法說啊。雪蓉苦心展轉,不特對以後的事未得計較,就連現時回家如何說謊遮飾,也沒想出詞兒。偏那車夫過於年輕力壯,好像要練習長跑,預備赴世界運動會奪馬拉松錦標似的,沒費十分鐘,已到了地方。

  雪蓉心慌意亂,看著車將到了張宅門口,忽然想起不能一直回去,還有要緊的事沒辦,忙叫向後退回。到街南院門口放下,給了車錢,下車進門,直入璞玉房中。見璞玉正在床上躺著,眼望屋頂,似有所思,聞得腳步聲,突然坐起。看見雪蓉,就失聲叫道:「呦!你上哪兒去了?怎麼出門也不告訴個話兒,把你們張二爺給急壞了。你倒是上了哪兒?」

  雪蓉一聽,立刻明白自己的臨時失蹤,早已被家中發現,並且已鬧得天翻地覆了。不由心跳面赤,但仍竭力矜持著道:「怎麼了?你說什麼,我出去一會兒,就值得……」

  璞玉接道:「怎麼只一會兒?從四點多鐘,你們那就來了老媽,說二爺要取件衣料送人,請你回去開箱子。我說你沒來。老媽說姨太太出門時,分明說是上街南院,沒來可上哪裡了呢,我聽著也納悶。老媽回去,不大工夫又來了。說二爺叫問一聲,姨太太是根本沒來,還是來過又走了,我告訴是根本沒來。老媽走後,過了一會兒,我不放心,又叫這邊的王媽,過去瞧看,她回來說你還沒回去。二爺急得別提,正派人上各處去找呢。我聽著也著急,只因不好貿然上那院去,只可叫王媽來回探聽。從太陽老高,直到這時,王媽總跑了十個來回了。她說各處遍找,不見蹤跡,二爺急得坐立不安,一家中像反了一樣。現在你可回來了,倒是上了哪兒?可回過家沒有?若還沒回去,就趕快……要不然先叫王媽去告訴一聲,叫他們放心。哦,王媽上那邊去還沒回來呢。」

  說著就推雪蓉道:「你快回去,叫你們二爺放心吧。咱們這話歸明兒說,要不你回頭再來也成。」

  雪蓉心慌意亂,因聽璞玉所言,既感柳塘對自己的關切,又擔心回家對他不好遮說。正在迷茫失措,恰巧那女僕王媽由外面進來,一見雪蓉,她大叫:「姨太太可回來了!您上哪兒去,二爺都急壞了。」

  雪蓉被她一吵,更是頭昏心亂,又被璞玉推著,叫王媽快送姨太太回去。雪蓉只可茫然地走出,王媽挽著一直出門。璞玉送到門外,還叫著:「今天你若沒工夫,明天可一定來。」

  雪蓉含糊應著,隨王媽向前走。由街南院到本宅,又只有數丈之遙,舉步便到。雪蓉一上臺階,心裡忽然想起柳塘叫自己告訴璞玉的話,還未給傳過去,但這已不是切要問題,眼前最要的是如何說謊。既然柳塘知道我未到街南院,我就得說一出門便遇上了什麼事故。當然說遇見朋友或是出去游散,是不成的。柳塘知道我沒有女友,游散更不像話。必得尋個鄭重的題目,這題目只有一條,就是以探母為由,最是妥當。只才聽璞玉說柳塘曾派人各處尋覓,不知到母親那裡去過沒有?倘然去過,豈不弄得驢唇不對馬嘴。眼前又沒法探聽,想要回街南院去詢問璞玉,無奈已進了家門。

  那老僕張福迎著說了一套和王媽相同的話,雪蓉只得沉住氣,強作笑容問道:「出去一會兒,就鬧得這樣兒,二爺叫你們各處找我,是麼?你們都上哪兒去找了?」

  張福方才說話,猛然又由裡面走出一人,看見雪蓉,跑過拉住,叫著:「你上哪裡去了,可把我們急死!我到這時候還沒吃飯,一直裡出外進,這才想上門口看看,不料正遇著你回來,快進去吧。」

  雪蓉見來者是玉枝,不禁暗恨她打斷張福的話頭,但玉枝已不由分說,拉了她向裡就跑。雪蓉心裡更慌了起來,知道立刻便要見著柳塘,說什麼是好,於是又想向玉枝詢問。不料才進到院裡,柳塘正立在房門口,見她回來,現出滿面笑容。玉枝叫了聲:「姐姐回來了!」

  就跑到柳塘面前。柳塘笑著道:「你上哪兒去了?好叫我不放心。」

  雪蓉知道這時已無可猶疑,只得說話了,但還裝著被玉枝拽得發喘,不能開口。就向柳塘笑了笑,自進入房中。柳塘隨了進來,玉枝卻不知是另外有事,還是留了心眼兒,竟自走開了。

  雪蓉進房坐在床上,心裡跳得好像擂鼓,見柳塘隨入坐在對面,覺得不好等他再問,只可先迎頭兒說了。就裝作疲乏的樣兒道:「差點兒把我急死,真是想不到。白天我一出門,正遇見一個人給我送信兒來,敢情我娘病了。」

  柳塘接著,好似一怔,聽著說道:「你娘病了,給送信兒來?」

  雪蓉道:「可不是,她一個人兒住著,害了病沒人照顧,就托……」

  說著,想不起托誰。忽然心中一轉,想到了小雛雞,就道:「那個小雛雞,以前在月宮跟我同事的,你也認得,她是我娘的乾女兒,常去看望。我娘托她前來,沒進大門,就遇見了我,說得風雷火暴,就一時著急,也沒得回家告訴句話兒,就跟了去。趕到那裡,見我娘病得還是不輕,可不知是什麼病。我只得托人去請個醫生瞧看,偏那醫生又耽誤了很大工夫才到。我知道家裡不放心,想給送個信兒,無奈小雛雞已經上班去了。我又想見著醫生問個明白,只可等著,所以耗到這當兒。等醫生來到開了方子,說只是感冒發燒,並非大病,我才安了心。醫生走後,小雛雞也從飯館回來了,我就煩她去打了藥,替我照應,才趕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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