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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說著不由雪蓉分辯,就又代為主張,每星期二四六下午四點鐘,呂性揚到雪蓉家去。呂性揚唯唯答應,問了雪蓉的住址,記在小日記本上。雪蓉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在心中打轉,覺得眼前已擺下一個難題,就是每星期三次出門,定要惹柳塘和家人猜疑,並且也不好托詞。當時也顧不得仔細思索,她既把呂性揚選作終身伴侶,看作幸福的泉源,放在心坎溫存,自然還要眼皮供養,就把全神注意看他,要觀察意中人怎樣舉止神情,何等風流英俊。

  論理說男女之間,本該先觀察明白對方的一切,才會傾心求偶,雪蓉竟是反了過來。以前對呂性揚並沒有深切認識,只由意琴幾句言語,引動她的芳心,竟而突然鍾情,不但認他作意中人,簡直當作未婚夫了。這真是前所未有的矛盾,比舊式盲目婚姻,還加倍不合情理。舊式婚姻,是雙方都知道木已成舟,抱著無可奈何的心情,勉強尋求對方的美點,以求發生愛情。因為若不如此,只有徒惹痛苦,才不得不盡力成全,做到好處。雪蓉卻是一廂情願,自己對呂性揚動了心,認為可供終身,他就硬被派作心目中的未婚夫了。然而這心目中未婚夫的種種切切,尚還茫然無知,需要現來觀察,這還要多麼矛盾。但雪蓉並不自覺,只顧偷眼瞧著。

  因為她對呂性揚情根已茁,這時呂性揚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成為澆灌情苗的甘露,培養情苗的沃土,使其很快的發榮滋長起來。換句話說,就是雪蓉看呂性揚的容貌,越看越美秀,氣度越看越雍容,舉止越看越風流,言語越聽越甜甘。俗語說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但丈母終還隔著一層,怎能及得女子本身看女婿,來得親切有味呢?

  雪蓉簡直有些愛得迷了,想到眼前這個可愛的人,不日就將成為自己永久的伴侶,不由一陣陣心裡發熱。但是空望著他和意琴說說笑笑,自己反而不能親近,又覺一陣陣心頭發癢。雖然她知意琴已是有主之身,絕對無意於性揚,而且現在正要和他疏遠,但仍止不住發生嫉妒,以為意琴既已把他交代給我,明知我們倆將要成為夫婦,你怎還跟他這樣親熱,一點不避嫌疑呢?幸而雪蓉還能轉念,悟到意琴萬無異心,這不過是她們摩登人物的交際,向來如此。

  今日意琴自不便突然改變態度惹他疑心,想著才心平氣和。不過呂性揚和意琴東拉西扯的隨意談說,並沒作什麼高深的議論,雪蓉已有許多聽不大懂,想插嘴也插不進去了。又怕自己的淺陋無知,被呂性揚看出,只可注意他們的臉兒。他們笑時也陪著笑笑,裝作感覺興趣。這就和聾子聽人說話似的,完全以目代耳,陪哭隨笑,而實際莫明其妙。呂性揚和意琴因為她不大加入談話,恐怕冷淡了她,常常說到一個節目,就問韓小姐,你說是不是,或者說韓小姐,你也這樣想吧。雪蓉也只含笑點頭,或者簡單答句,可不是麼,但她面上雖一直在笑,心裡卻十分悶氣。幸而在花園轉了一會兒,天色漸晚,紅日西沉,意琴就說:「天快黑了,咱們出去吧。」

  三人便走出園門,立在便道,都覺著應該告別各自回家了。

  呂性揚忽然向雪蓉問道:「韓小姐,你回家麼?」

  雪蓉聽了,心中猛然一跳,才想到天已太晚,自己只顧在外流連,竟忘記回家。還有柳塘托傳的話,沒對璞玉去說呢!她只顧心驚,才沒尋味呂性揚那句話的微意,否則難免傷心生氣。呂性揚問那句話,是因為將要分散了,希望她自行坐車歸去,自己好單獨伴送意琴一程,因為他的心情專注意琴,今日有雪蓉在旁,感覺這一聚很不暢快。雖然他對意琴並沒有背人的話,然而一樣的話,在情人就必得獨對密談,方能可意。若有旁人,便覺受到阻礙,說了等於沒說,總要設法補償,這就是情人的小氣處。所以講到情字界說,是獨居則郁伊,雙棲則美滿,攢三則爭端起。天然只許兩人,不能多容一個的。雪蓉在這場合中,自居主位,卻不料在呂性揚眼中,卻把她當作第三人,想要早些開發她走。但當時呂性揚才問出這話,意琴已接口道:「韓小姐忙什麼,今天我做東,咱們吃那新開的天鵝飯店去。」

  雪蓉心裡實在惦著回家,就辭謝道:「不成,我還有事,得回去了。」

  意琴道:「你有什麼事,別客氣,快跟我走。」

  雪蓉道:「我實在不能叨擾,咱們改天吧。」

  意琴仍懇切相邀。雪蓉並非不願同去,再和呂性揚多作幾時廝守,無奈怕回家太晚,不好托詞,只得堅辭道:「今兒真不成,謝謝。你二位去好了。」

  雪蓉說著猛覺心中一陣泛酸,想到自己不去,就剩他二人同去了。自己走開,而讓呂性揚和意琴同去密室談心,這怎麼忍得住?固然意琴曾表示她不愛呂性揚,可是人心隔肚皮,哪保得住不變卦呢?萬一兩人有一個喝醉了酒,將要怎樣?而且別看意琴對我推得那樣乾淨,但誰能准說他倆以前沒有好過?以前的事我不管了,現在呂性揚既歸了我,我可不能再看著他們……雪蓉這樣一想,心裡被妒念充滿,再也顧慮不到家中,只瞪著眼兒暗自估摸。恰巧意琴又讓了一句,她立刻改口道:「你這不是……咳!真纏不了你。好,就跟你去吧,可是我得做東。」

  意琴笑道:「哪有這些廢話,到那裡再說。」

  說著拉了她便走。呂性揚見雪蓉又肯去了,不覺有些失望,這又是雪蓉所想不到的。

  當時三人,同在便道上走著,轉了兩個彎兒,便到了天鵝飯店。上樓尋個雅座,各自點了幾樣菜,又叫了啤酒、汽水。雪蓉因是門裡出身,對吃西餐很不外行,但她向來沒喝過啤酒,此際因見他二人都喝,恐怕自己露怯,只得陪飲。那啤酒雖沒辛辣味道,但那些微的一點苦味,也使向不喝酒的難於下嚥。雪蓉喝著暗自攢眉,大有蘇東坡飲桃花醋的情味。然而當日使她攢眉的事,並不止於喝酒一端。吃過了湯,接著上第二道菜。捧盤而入的女招待,竟望著雪蓉叫聲「蓉姐」。雪蓉抬頭一看,不由大窘,她並不知這飯店兼用男女侍役,進門時並未看見有女子出入。這時竟發現了女招待,而且這女招待竟是故友小雛雞,進門便對她招呼。雪蓉大驚之下,跟著又大窘起來。

  論理雪蓉和小雛雞感情不錯,睽違已久,此際意外相逢,應該欣慰。但雪蓉這時心境全變,已自視為高貴的小姐,有如得地貴人,最怕遇到微時舊伴。雖然座上的意琴和呂性揚,都知道她的出身,但她因為已把希望寄託到呂性揚身上,正要得到他的愛情,恨不得呂性揚將她看得和意琴一樣身份,把微賤的出身,完全忘卻才好。如今竟憑空出來個可厭的身份證明人,對她班荊道故,直是當面點醒呂性揚,使其記起她也是和眼前捧盤上菜的是一流人物,怎會不驚不窘。而且還有害怕的,就是小雛雞知道她已嫁給張柳塘,不但曾親見她嫁時光景,還曾在嫁後為著璞玉的事,去到張宅訪她。雪蓉本以女兒身出現在梁、呂二人面前,對於嫁人做妾的事,完全隱瞞。這時和小雛雞見著,難免不敘談舊事,萬一走口說將出來,被呂性揚知道她已是富家姬妾,就要萬事皆空了。

  雪蓉一念及此,不由面紅心跳,但不好不答理她,勉強定住心神,囁嚅說道:「呦!你啊,你在這裡?」

  小雛雞也笑道:「我在這裡才一個多月。離開月宮,先在壽陽春山西館混了些日,就被邀到這裡。」

  雪蓉聽她提起月宮,面上似被火灼了一下,想要攔她不再說下去,急忙說道:「你可好啊,很忙吧?」

  雪蓉這末句話,直是暗示她快去忙自己的活兒,莫再絮聒。哪知小雛雞並不能領略她的微意,反而認為是友誼的慰問,十分承情的道:「咳!好並不好,忙可夠忙。你還不知道這裡面的事麼?你近來怎樣?我看你養得雪白粉嫩,簡直有點發福。本來麼,現在是闊……」

  雪蓉在她說「你不知道」

  那句話,語意中仍把自己引為同類,已被刺疼了一下。及至聽她談到自己身上,眼看要給洩底,心中窘急。正不知如何設詞攔阻,不料小雛雞的頌語,已衝口而出。但到雪蓉耳中,直無異於下定罪的判詞,知道她所說「闊」字底下,必是「太太」。這兩字一出口,就算把自己終身斷送了。當時急中生智,很快的一拍桌子,大聲笑道:「闊?我闊啊!你真罵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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