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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意琴攀住雪蓉肩頭,用力按她坐下,摟住她的肩頭,才又說道:「姐姐,你別生氣,這件事雖是為我,也是為你。呂性揚那人實在不錯啊,你也許誤會我跟呂性揚曾有過什麼不好的關係,如今脫不了,才想這主意,好像俗語說的『吊死鬼托生,為自己捉拿替身』,我敢賭誓實是乾乾淨淨。咳!這種話我真不願意說,只為你是個沒受過很深教育,也不常在外面交際的舊式閨閣小姐,對於現在的情形,還不大明白,見著一男一女常在一處,就要猜到不好處去。像方才疑惑我的未婚夫是呂性揚,就可看出你的心理。所以我不得不這樣解釋,若是對於別人,就無異表示我自己思想卑污,簡直是極大羞辱。

  我跟呂性揚只是朋友,不過知道他心裡有著希望,認為我終要屬￿他,可是實在不能屬￿他,因為以前玩弄他太甚,如今雖不忍再那樣了,無奈錯已鑄成。如今對他說明實情,仍舊是一場惡作劇,恐怕他受不住,我也良心有愧。本打算這善後辦法,其實本是多餘,我就不理這碴兒,也沒什麼不對,朋友之間,並無這種責任。比如他現在跟別人結婚,難道還非得先給我介紹個未來丈夫麼?不過我承認自己在他身上做過錯事,留下缺憾,不忍不彌補罷了。我所以不找別人,單單找你,就為著呂性揚極愛慕你,我也看你是位很清高的姑娘,心裡敬重,希望把你們倆撮合到一處,做件好事,也補了我的良心缺憾。這是三全其美,你不要認定我只為自己,把你當野豬捉來還願。你也可以沉下心想想,拋開我別管,只想你自己和呂性揚,是不是很般配的一對,若實現了我的主意,是不是一樁美滿姻緣。

  你終久也得嫁人,日後到那一天,能不能准得到像呂性揚這樣好的對象。再說句得罪你的話,你那樣家庭,將來怕不容易攀著太好的人家,而且你以前做過女招待,無論多麼規矩,恐怕旁人也不肯信你,除非你有能為瞞到底兒。若是瞞不了,請想誰能把你當作好姑娘看待?要想得個像呂性揚那樣尊敬你的,大約不容易吧?!所以這件事,你實是於人方便,自己方便,我替自己打算,也替你打算。從想了這主意,就上各處找你。呂性揚一直陪著我同去,不過他並不知我的真心,還只當我犯了一寵的性兒,提起你可憐,就忙著要助你呢。只因你已離開月宮又搬了家,我白跑了兩天,並沒找著,心裡很是別扭,不料竟會在理髮館裡跟你遇著,不是天意該當麼。當時我並未瞧見你,幾乎當面錯過,還是呂性揚先瞧見才告訴我的。你也許會瞧見他那時驚喜的情形,我由他的神情上,就知道對你憶念很深,更斷定你是獨一個能安慰他幫助我的人。」

  意琴說著又一攀雪蓉肩頭,和她臉對臉說道:「姐姐,你聽明白了,這件事自然主要是為我自己,連帶著才給你打算,我絕不送空人情,何況還是我提起的呢。若不是我自己需要這樣,當然未必一陣心血來潮,定要撮合你跟呂性揚的婚姻,這不是實話麼?因為這個原故,咱們拋開你的好處別提,只算我煩你替我這件事,自然不能白煩,盡義務就得享權利,我這兒有點小意思。」

  說著開了物事櫃上的小抽屜,取出兩件東西,先將一隻青絨小匣打開,裡面是個晶光閃爍的鑽石戒指;又打開一個存摺,指著上面一千元的存款數目道:「姐姐,你瞧見了,這是我的一點意思,請你收下。」

  雪蓉看著,不由心跳起來。暗想意琴真闊,只為要我給她作替身,竟有這樣代價,出手就是一千,還有這戒指。我白嫁了個人,應名是財主姨太太,雖有一匣首飾,卻還沒有這樣值錢的。這戒指總比那存摺值的多,意琴真捨得呀。雖然她的辦法有些侮辱我,可是細想起來,呂性揚那小夥兒,起碼也是位少爺,人品又好,比唐棣華高貴多了,倘若真能照她的辦法去做,於我並非沒有好處。只是我已是有主的人,呂性揚又愛著意琴,我憑空插身進去接她的後場,只怕接不住,白討個沒趣,所以不能應她。可是論意琴的心,倒並不算壞,她送我一個好男人,還外饒這些財物,人家圖什麼呢?

  雪蓉這時心理的改變,好像由於鑽石和存摺的引誘,但若這樣說,未免太冤枉她,她倒不致像這般鄙汙。不過她在以前只嗔怪意琴的無理,並沒想到呂性揚的身上,這時才把念頭一轉,對呂性揚加以考慮。恰巧同時意琴也把賄賂現了出來,才使呂性揚和鑽戒、存摺,合併起來,成為一塊沉重的砝碼,壓在天秤裝好感的一端,使另一端的壞印象,比較著減輕了分量。至於她是先考慮著呂性揚,才見到賄賂;還是見賄賂,才考慮呂性揚,那就是她心中很難分析的問題,無法細考了。

  雪蓉這時望著鑽戒和存摺,知道多看一眼,便是把自己品格,低降一點,忙伸手推開。但目光仍隨著送到意琴手裡,才收回來,口中說道:「你這不是罵我麼,若是我能幫忙的事,我自然替你做,弄這個幹什麼!梁小姐,請你……」

  意琴那裡早已看出雪蓉的心意活動,就不容她再說出推辭的話,緊跟著接口道:「姐姐,咱們自己姐妹,誰送誰點兒東西,還用客氣?我因為實在為難,非求你幫忙不可,你總得搭把手兒。咱們這樣說吧,也許我錯了,不該胡亂替別人操持婚姻。咱們拋開這層別提,你只當受我特煩,給維持善後。因為我就要結婚出門,呂性揚只當是我的弟弟,我這做姐姐的拋下他不能安心,求你替我照顧著。沒有別的要求,只陪伴他一些時候,直到他忘記我為止,給他點兒安慰。混過這熱火勁兒,他想念我或是恨我的心,一冷下來,你就再不用管了。」

  意琴說到這裡,稍一停頓,忽然又把兩件東西放到雪蓉懷裡道:「我只求你替我這樣辦一下,稍為盡我的心,若是沒有效果,也只好由他。這點東西,算我送你的,不跟這事相干,你就收下吧。好在這事並不費什麼氣力,沒有什麼困難,當作消遣就辦了。你自己在家也是沒事,鎮日陪著你那位老太太,不太寂寞麼?出來換換新鮮空氣,和呂性揚跑跑玩玩,多麼有意思。」

  雪蓉初聽意琴又改換了說法,好似因那樣不能成功,所以再這樣試試,不過痕跡太明顯了,心中方覺好笑,但聽到她末後幾句話,猛然覺得刺心。意琴說她在家鎮日陪伴老母,太已寂寞。這話進到雪蓉耳中,就把老太太變成老頭兒,同時聯想到母親所說的言語。再加到呂性揚身上,猛然覺得心中似有朵含苞的花,像觸著機簧似的猛然開放。再不想意琴的辦法,是不是正常,和自己的環境是否可能,只覺心中已然動了起來。意琴費了千言萬語,對她用力勸誘,不料反在幾句無意的閒話上奏了功效。雪蓉因她的話,想到母親一番勸導,再從意琴所謂「新鮮空氣」

  四字上思索,於是回想那深宅大院的張家,好像遙隔在遙遠而陰沉的霧中,好像監獄似的陰森可怕。柳塘那張和悅的臉面,在平日她想起便能發生好感的,此際也好像變成了妨害人自由的獄卒,至多是個較和氣的獄卒而已。再一轉動腦中的銀幕,就又映出外面花紅柳綠的繁華世界。這世界全部充滿青春氣氛,一對對的帶著浪漫風味的少年男女,成群結隊,各佔據著美麗的伴侶,享受著人生百年極短時間的幸福。在這一群中,現出個風流瀟灑的面目,那就是呂性揚。在呂性揚身旁又現出一個女子的俊臉,那就是自己。兩個人挽著手並著肩向前走,前面不知是什麼地方,好像同時有幾個太陽懸在空中,又好似有千萬盞電燈照在頭上,光亮得不能想像。人人都向著光亮走去,惟有自己還趑趄不前。但一回頭就又看見那陰沉的張宅,同時也透視到自己居住的臥房,那竟變得那麼黑暗幽寂,叫人喘不出氣來。再轉回頭,明朗的光又照在身上,呂性揚可愛的笑臉,又在旁邊出現了。

  雪蓉腦中這一陣活動,使她更把梁意琴的一切言語全都忘了,只將母親的話當作出發點,將那問題中的呂性揚,當作終點。思想往復於兩點之間,唯有那張宅梗在中間,好像途中一道高崗,思想一到那裡,便要受一下頓挫。不過這時她的心情,已如一個假釋出獄的犯人,接觸了久別的新鮮世界,再想不久仍要回去的監獄,不由生了厭懊之心,再不願重去受苦,只想逃避了。若要逃避,也並不難,母親已給開了路兒,再由母親那句「不要誤了青春,總得尋個正經歸宿」的話,想到那呂性揚實是不辜負女性青春的男子,他那人品家世,自然更是良好歸宿。這並非自己無端作些妄想,是意琴先提了起來。她既提起,大約不是沒有可能。

  若是她所說呂性揚愛重我的話,並非虛假,那就許有幾成希望。自己初聽意琴提議此事,認為是故意侮辱,不過細想起來,她跟我無冤無仇,何必故意。至於要我作她替身,卻是真的,這當然有些侮辱。好比一個講究的人,看中了一件金首飾,想要購買,但那金首飾已然有了主兒,不能歸他,就請一件銀的代替,這樣人家買主兒就許說聲不買次貨,轉身就走,銀的落個白巴結一回,多麼難堪。但是倘若那買主兒居然點了頭,銀的竟代替金的位置,得著好主人,豈不是走運麼?再說那買主兒也曾有喜歡銀的表示,看來這是值得冒險試試的。試得失敗了,不過一時難堪,試得成功,就有終身幸福。而且這事又只是三個人的交涉,並沒第四個人知道,我就失敗了,也只落在兩個人眼裡,這兩人中還有一個將去外國,只剩一個,我只不再見他好了。何況意琴又給我臺階兒,說明只算替她辦理善後,與我無干,我就答應她試試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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