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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老紳董進門,先看看院內,見每個房門全都關門下簾,知道今日生意不錯,就問寶山道:「你上屋裡坐會兒,喝碗茶?」

  寶山本不想進去,但因有著職務在身,只得隨她進了那不成樣兒的妝閣。房內油燈撚得微小如豆,寶山進門先聞一陣煤臭之氣,急忙屏住氣息。老紳董先撚亮了燈,叫毛夥:「沏壺茶來,用二老爺上回送我的好茶葉。」

  寶山知道所謂二老爺便指著自己主人,想不到主人竟被老紳董當作娘家兄弟一樣看待,大名常垂娼門之中,流傳于毛夥之口,真是好笑,想著便道:「姑太太,不用沏茶,我就走。」

  老紳董道:「坐會兒,忙什麼?」

  寶山道:「我還有點事,主人叫我……」

  說著將手插入袋內,略一沉吟,轉臉見院中遊客出入絡繹,就伸出了手,走到門口,把門關上。老紳董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子打算幹什麼,怎把門關上,莫非……那可不成,我往後怎見二兄弟呀?想著就走過去推開寶山道:「你這是幹什麼?忘了我是你們姑太太,怎小小年紀,一點不規矩?我給告訴二老爺,你可受不住。」

  說著把門重行開放,又「哼」了一聲道:「你簡直胡鬧,也不想想我能賣給你麼?不看你尋常規矩,早就大耳刮子扇你。」

  寶山聽了,才知她是錯會了意,只覺心中好像吃下無數蒼蠅,翻騰作嘔,幾乎把方才在飯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心想老紳董竟會疑惑我對她有心,真是罵苦了我。她自己也沒拿鏡子照照,還當是十八歲大美人呢!莫說我家裡還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就是世上女子絕了種斷了莊,只剩她一個,把她和我關在一間房裡,我寧可自殺,也不願挨她。想著就好似被人誣賴做賊一樣,紅著臉急要辯白,但又不好接著她的話碴兒說,只可簡截的道:「我是帶來了東西,要交給你。因為院中人亂,才關上門,二爺吩咐我小心啊。」

  老紳董聽了方悟自己誤會,也覺不好意思,只可改口解勸道:「你早說呀,怎愣給關門?不知道我們忌諱空關門麼?」

  原來在這下等娼窯,把「關門」

  二字作某種工作的代名詞,個中人的習慣,每次房門一開一闔,就得收入一筆代價。沒有花錢客人在內,就不得關門。若是不因工作,不得代價,而空自關了門,就要影響生意,這一天將要空過,不能開張了。這本是一種無理性的迷信,但個中人卻信守甚虔。老紳董久居此中,自然深信這種忌諱,並且她曾因這種忌諱發過小財。

  約摸在十年以前,那時本地市面十分繁榮,花事極盛。頭二等的班子姑娘,幾乎都是生意興隆,個個飽食暖衣,多局多財多男子,鎮日得意洋洋,折騰得不知如何是好。內中有一位極紅的姑娘,忽然奇想天開,要去觀光下等妓院,以曠眼界。這是一種得意的行為,就如已成名的伶人,偏好去看雜亂烏合的小班戲,以博笑噓;已成名的藝術家,偏好參觀不成熟的作品展覽,以肆譏評,同是一樣的淺薄無聊。這紅姑娘和幾個客友,坐著汽車,到了橫街子,恰巧進到老紳董院內。老紳董在那時已然夠了年紀,擦脂抹粉,穿紅著綠,現出一派怪相。那紅姑娘不想自己日後年老色衰,也要和她一樣,因而芳心自警,反而覺得好笑,向客人說:「這樣年紀,還在這裡混,真是老不歇心。」

  老紳董聽著已然有氣,那紅姑娘又自投羅網,進入房中,聲言要打茶圍。偏好朋友中調皮的,竟和那紅姑娘開玩笑,從外面把門帶上。老紳董這一下可抓著理,揪住那紅姑娘,把她當作男子,定要如此云云。那紅姑娘可嚇壞了,大聲號叫,盡力掙扎,老紳董卻不肯放鬆。那客友們見惹起事端,急忙入室勸解。老紳董才變了臉,指著紅姑娘大罵說:「一筆寫不出兩樣婊子,你就敢仗著年輕貌美,拿老娘開心,今兒非把你留在這兒不可!」

  結果經那紅姑娘說盡好話,又由同來朋友討情,還留下了幾十元錢和一隻金戒指,作為給老紳董掛紅,才把她放了。所以老紳董是深切記憶這規矩的。此際寶山一把誤會解釋,老紳董知道自己想錯了,一時臉上不掛,就借這原故來解嘲。

  寶山自然不便深說,就也趁坡兒答道:「對不住,我實在不懂規矩,姑太太你多包涵。」

  老紳董道:「我跟你個小孩子還有不包涵的。你快說二老爺有什麼事?」

  寶山道:「我們二爺叫帶了一筆錢來給你零花。」

  說著由身上取出一包鈔票,遞給她道:「你點點吧。」

  老紳董愕然道:「什麼?給我帶來錢?他方才怎不當面跟我說?」

  寶山道:「我們二爺早就想孝敬姑太太一點錢用,恐怕你不肯受,所以派我帶來。」

  老紳董怔怔的自語道:「怕我不受,這是什麼意思?哦,他是要補前者的碴兒啊。」

  說著又道:「他叫你帶來多少?」

  寶山道:「帶來一千。」

  老紳董拍手道:「一點不錯,他是還我上回替墊的璞玉身價錢,還外加利息。你們二爺可太不好了,我在信上賭誓發咒,他還是不信。這一還錢,簡直太遠了,簡直誰不是誰了。這個不成,你趁早帶回去,過幾天我還要找他去打架,他就這麼薄氣,眼裡還有我這姐姐嗎?」

  說著把錢包向寶山手中亂塞。寶山倒退著說道:「我們二爺實在是孝敬您的,一點也沒想到身價的事。他吩咐一定給您留下,我若帶回准得挨駡。」

  寶山原來奉柳塘命令,定要給老紳董把錢留下。柳塘倒沒有別意,只是一種富人的厚道,以為自己是有錢的人,老紳董卻操著皮肉生涯,給墊了幾百元身價,在她已不是小數,怎好叫長久擔負。雖然她堅決不要償還,而且也知她不等錢用,但柳塘卻覺償還了方能心安,於是預先把千元交給寶山,叫他在送回時交付,但只說是送她零花,並不提墊款的事。可是老紳董一見這大數目的款子,便已明白,她是認定柳塘這個兄弟了,而且有著偏見:以為柳塘若不和她計較錢財,就是親若家人的表示,若是清楚算賬,定把墊款償還,就是想斬絕葛藤,不跟自己來往。

  所以這時一見寶山送錢,她目中好似看著那鈔票包上寫著絕交書,自己引為光榮倚若柱石的兄弟,竟要失去了,故而她萬分著急,非要寶山帶回不可。但柳塘在交派寶山時,已想到老紳董不肯收受,曾吩咐寶山定要留下,她若固辭,丟下就跑。寶山這時見老紳董神情堅決,而且有些發急,知道再說也是徒費口舌,就實行主人命令,把鈔票向炕上一扔,轉身就跑。老紳董一見他跑,就好似柳塘表示和她完了,心中感到一陣空虛,好似久日由希望構成的空中樓閣,倏由眼前消失,她既愛重柳塘為人,而且此後一切都要倚仗兄弟,這時見要失去,怎不焦急?立刻大聲叫道:「寶山,寶山,你快回來!」

  寶山已跑到院裡,怎肯重回,只裝作聽不見,一溜煙出去。老紳董急得亂罵:「小兔子,小挨刀!」

  一時認定了死扣兒,也不想自己即使不收此款,也盡有方法和時間退還,竟覺寶山一去此款一收,柳塘就和自己斷絕關係了,慌得不暇,就抓起鈔票包兒,直追出去。在巷中連追帶喊,因為肚中存的東西太多,又有幾成醉了,走路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幾乎撞到牆上,跌倒路中,但終於奔出了巷口。

  到了街上,她竟忘卻巷外尚有汽車等候,寶山久已坐上去走遠了,還當他仍自步行走,必不遠,就向東直奔下去。她這一奔走搖晃,酒氣漸湧上來,肚裡東西也有些不安於位,再加她張口叫喊,灌進許多冷風。跑了數步,先是一陣頭暈眼花,跟著胸中翻騰,似要作嘔,她「噯喲」一聲,倚在牆上,忍了一會兒,才覺好些。又向前跑,沒有幾十步,忽然肚內又攪疼起來,而且疼得十分厲害。她鼻中「哽」的一響,立即縮頸彎腰,兩手把肚子抱住,蹲在地下,只覺肚內似有一條活蟲,很快的遊行,行到哪裡,哪裡就疼徹心腑。她低聲呻吟,用手亂揉肚皮。幸而那條活蟲,只是一股冷氣,漸移漸下,及至尋著出路,猛然大展神通,斬關奪隘而逃,臨別還放了起身炮,「通」的一聲,震得路上行人全都止步,拉人力車的也都回顧車輪,察看是否皮輪刺破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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