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這一聲過去,接著又是聲音稍低的一串連珠調。若是在海邊,直要令人疑是軍艦上迎送貴賓,鳴禮炮二十一響。而且氣味特濃,隨風臭了半街,弄得人人掩鼻而去。但是路人雖被熏跑,野狗卻被引來。不知哪兒出來兩條大狗,被臭氣引誘,到了老紳董近前。見她蹲著,以為正替它們製造美食,就向她身下伸頭尋覓。老紳董正在下氣開通,肚疼稍止,忽見這兩隻野狗走來,氣臭咻咻,大有吮疽舐痔之意。恰巧她素性怕狗,嚇得大叫著向旁逃避。

  論理以老紳董這樣年紀,似乎不該有這矯情的性格。但女人心性,是不可以常理測的,很多具著雙重人格:有的婦人虐待兒媳,三天不給飲食,卻對個乞丐因憐恤而流淚,大量加以施捨;也有的老婆子,把兒媳所生女嬰,放在臀下坐死,隨即上廟燒香拜佛,買鳥放生;更有的淫婦,才用菜刀把本夫大卸八塊,眼看血肉橫飛,毫無懼怕,但到收拾完畢,忽然地下跑出個小老鼠,竟把她嚇得魂飛魄散,投入別人懷裡,大作嬌啼。這簡直沒法解釋。老紳董也是一樣,她向來老氣橫秋,頗有大無畏的精神,但是天性怕狗,這時猛由地下跳起奔避。無奈腿兒蹲得有些麻了,因此不穩,向旁傾跌,幸而靠到牆上,一時不能移動,只可揮手呼喝,想把狗趕開。

  哪知她的炮聲雖已停止,但氣味還在停留,那兩隻狗仍不肯走。老紳董低頭拾起塊磚頭,對它們揚了一揚,無奈那狗是一種野地慣吃死屍的野性東西,眼珠都是紅的,竟不怕她的震嚇,仍在左右盤旋。幸而有輛大載重汽車經過,喇叭直響,並挾著一陣風聲,才把狗嚇退了。老紳董恐怕它們再追上來,急忙前行,心中好似乍脫患難,直忘了自己來做什麼。

  走到街口,前面已是馬路,她立住了,抹抹額上的汗,才想起自己是來追寶山把錢退還。但這一想起錢來,忽覺手中空虛,並沒拿著什麼,立刻心中亂跳,低頭看看兩隻手,都是空著。她「哎喲」一聲,就把手去撫摩肚腹。這回倒不是肚疼,而是摸摸是否把錢藏到懷中。及至遍摸無有,她更慌了,忙轉身向地下找尋,地下仍是不見。她只可一步步向回走,兩眼黧雞似的,左右張望,身上冷汗淫淫,心中奏著鼓樂,膝蓋關節好似軟化,小腿支持不住大腿。雖然這款子已可以算是她的,遺失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然而一千元在老紳董身上,是多麼大的數目,她怎能不急得要死?心裡只想這筆錢完了,自己的命也要跟著完了,這回可害死我了。

  急得眼淚汪汪,越要注目尋覓,老眼越是昏花。幸而腦中尚有一線靈明,使她能夠思想,記起在那蹲著出虛恭的地方,拾磚頭嚇狗時,手裡好像已經沒有包兒了,想必就在肚疼用手撫摩時,失神把包兒丟落。想著就放快了腳步,兩眼卻仍不離地面,左右尋覓,她只瞧見許多行人的各式各樣的腳,心裡更是焦急,想到這許多行人,自己的錢包萬萬沒有保全之望。俗語說「財帛動人心」,原來在別人身上手裡,或是箱裡放著,櫃裡藏著,還有人去偷竊搶奪,何況放在大街上的無主之物,誰看見能不賞收?

  再說又過了這半天工夫,過路的人不知幾千幾百,哪裡還有保存之望?老紳董只急得頭上「轟」的一陣的發響,好似靈魂要穿裂腦殼,飛出來先去到那地方尋覓。心裡茫然,只覺一切完了,倘然真尋不著,就得一頭撞死,否則沒法忍受這悔恨。她向前走著,還得低頭向下,腰部酸疼萬分,只可咬牙忍耐。好容易到那蹲過的地方,她直摸過去,扶著牆四下亂看。只見地下乾乾淨淨,毫無痕跡,知道完了,一陣心慌頭暈,幾乎跌倒。

  過一會兒才抬起頭,無意識的看看,這一帶燈光暗淡,店鋪多半上了門。行人也不很多,只在十余步外有一個小販模樣的人,把擔子放在道旁,扁擔架在兩隻木箱之間,他自坐在扁擔上休息。老紳董看著心想,錢是丟定了,不知哪個走路的人,有著財運,看見那包兒,拾起向腰裡一塞,回到家去,打開看見一千元,定要樂得發瘋。今天世界上多了個最樂的人和一個最苦的人,自己就是這最苦的,真是老天不睜眼,怎竟單害我呢?想著仍不死心,走著亂看,明知沒有希望,但還盼著萬一落到什麼隱秘地方,沒被別人發現。及至把幾十步內都尋遍了,已走到那小販旁邊,她向擔子前後左右全看了看,見擔子挨著牆根,遮的黑影頗為廣大,就叫道:「掌櫃的,勞駕,你把擔子挪挪。」

  那小販道:「你幹什麼?」

  老紳董道:「我要找點兒東西。」

  那小販道:「你丟了什麼東西?」

  老紳董很不耐煩道:「你就給挪挪吧!」

  那小販仍坐著不動道:「你告訴我,丟什麼了?」

  老紳董心中急躁,推著他道:「你就快挪開吧,這不是你的家裡,別私占官街。」

  那小販道:「你告訴我,丟了什麼,我就挪開。」

  老紳董叫道:「我丟了錢!告訴你怎樣?」

  那小販道:「你丟了多少?」

  老紳董怒氣勃發的道:「你問這麼清楚幹什麼?莫非你拾去了?」

  那小販道:「我們拾了點東西,要不怎會問你?」

  老紳董「哦」了一聲,抬頭瞧看,只見這小販年約二十多歲,面目端秀,頭戴一頂舊呢帽,身穿藍布褲襖,身旁的擔子是兩隻帶玻璃蓋的木櫥,裡面放著洋廣雜貨和化妝品等類,櫥蓋還放著一個小鼓兒,知是串街營生的貨郎。老紳董端詳著他,同時伸手握住那貨郎的手臂,好像怕他跑了似的,叫道:「你是拾著了麼?快還我!」

  那貨郎推開她的手道:「你倒是丟了什麼?我拾的知道是你的不是你的呀?你說,說對了,我就還你。」

  老紳董想了想,覺得也許是被他拾去,大約還沒打開包兒,不知裡面有那些錢,否則早已帶著跑了,萬不肯在這裡坐候。我現在若說出實話,倒恐引起他的貪心,昧起不還,假說拾著別的,我不如只說明那紙包的外形,討回來再說。想著就道:「我丟的是黃色紙的包兒,是四方的,約摸這麼寬,這麼厚。」

  說著將手比劃一下,又道:「我說的對吧?快還我。」

  那貨郎道:「等等兒,你這紙包裡面有什麼東西?」

  老紳董實有些不願意說,反問道:「你可打開看了?」

  那貨郎道:「你別管我打開沒有,只說你的。」

  老紳董沒法,只可說道:「我那包兒是洋錢票。」

  那貨郎道:「洋錢票啊,一共多少?」

  老紳董咬著牙道:「一共一千塊。」

  那貨郎又道:「都是多麼大的數兒,一共多少張?」

  老紳董這一下可被問住了,因為她根本就沒看見包裡的錢,就搖頭道:「我不知道。」

  那貨郎道:「你的錢怎會不知道?」

  老紳董道:「你怎這麼絮叨,我說對數兒不就得了,到底你拾著沒有?」

  那貨郎道:「我倒是拾著一包,裡面的錢數,跟你說的倒是一樣。不過得問個仔細明白,才能給你。我拾著這筆錢,守在原處,就為著恐怕缺德害人,損了陰功。可是若馬虎,錯便宜別人,照樣害了原主,我還不如自己享用呢。現在你放心,若真是你的,一定還你,你可得說出小花兒來。」

  說著又上下望著老紳董道:「老太太,我看你不像是有這些錢的人啊?」

  老紳董平日只許人稱她作大姑或大姑娘,方才歡喜,若有人叫老太太,早罵起來了。但這時已顧不得,就答道:「你怎瞧不起人,這一千塊錢是人家才送給我的。我不願意收,趕著他退回,哪想沒趕上他,倒給丟了。」

  那貨郎望著她道:「怎麼?別人送你一千塊,你居然不願意收,還趕著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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