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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說著見老紳董手中的錢,已將擲落,只得舉手承著,那兩個毛錢落入手心,只覺滾熱的被燙了一下。心想,她的錢不知在什麼貼肉地方放著,才這樣新出鍋熱栗子似的燙手,就致敬說道:「謝謝姑太太。」

  便要向外跑,他表面是忙著出去伺候,實際是想快出去把這兩毛錢送給別人。寶山對老紳董可有些大不敬,他懸想老紳董的身上必然十二分污穢,這兩毛錢,是由蝨子疥痂以及種種久受日精月華的東西中間取了出來,想著便要作嘔,所以決不肯收入衣袋,忙著出去送給別人,或是拋了也好。哪知方一轉身,又被老紳董叫住。老紳董給寶山兩角大洋之多,本是很重的賞賜,自以為出手大方,但聽了寶山連叫兩聲「姑太太」,心中特別高興,就覺得兩角錢似乎給少了。她也是因為近日接近了柳塘這樣財主,所以沾染了財主的脾氣,只要大爺高興,就不吝惜金錢。於是又把寶山叫住,伸手說道:「你把錢還給我。」

  寶山以為她又捨不得了,卻是正如所願,急忙遞回。柳塘也看著詫異,暗想老大姐怎只大方了半截兒,她是人物字號,不會把臉丟給下人啊。哪知老紳董又把寶山叫住,說了聲「你等著」,遂又把方才表演過的姿勢,重新來了一回。這回縮進手去,似乎比上回更加費事,身體扭到一百八十度的半圓周,來回也增了速度。那只手在裡面,也似乎入山益深,入林益密,扭了約有三兩分鐘,才見袖子擺動,前擊胸膛,後擊肩背的,「啪啪」

  作響。袖子擺動部分,愈縮愈小,手也愈伸愈出。原來她這回把兩毛錢送回原處,又向更隱秘的寶庫中另取大數目的錢。她身上的錢,依著數目大小,分別儲藏,毫不紊亂。儲藏室全在褲子裡面,左邊釘個明袋,右面縫個暗兜,銅板和銅元票,放在褲腰外面,毛錢角票放在貼近胯骨部分,洋錢鈔票就深藏固閉於最衝要地帶。那地帶雖非兵事所必爭,卻是詩人所常道,就是「老杜不可驟幾,詩格只在小杜興僧齊己之間」

  那句話了。

  老紳董何以把儲藏室開在褲上,那卻與她的營業規則有關。在最低等娼門中,接待客人,除夜廂以外,照例不須色相全露,把褲腿只退一隻,單足如夔的就可以跳舞了。個中人因褲子永不離身,自然把體己錢財藏諸其中,藉以就近保護,防備敦品遊客的妙手神偷。至於個中人是為著防盜,才訂下單足舞的行規,還是因為單足舞的行規,才即景生情的利用作儲藏室,那就是考據家的工作了。當時老紳董用手重行伸出,好像變戲法似的,把原來的兩個毛錢,變成一塊洋錢,但不是一元,而是半元。這種半元的錢,已經有好幾年不在街面上流行,想見是她收藏多年的體己,而且銀光燦然,耀人眼目,大約她常用剝垢磨光的工夫,方才有此成績。老紳董捏著半元錢,眼望寶山,現出鄭重態度,大有官場舉行授印禮的情景,把錢顛了兩顛,才道:「寶山,你這孩子真不錯,我又常叫你受累,這塊錢給你買鞋穿吧,要不就給你屋里弄件穿的,可別亂花。」

  寶山聽著,心想老太太你真不知世事,拿五角錢叫我買鞋,還給我老婆衣服呀,這說句本地土話,未免改透了我。

  但寶山哪裡知道,老紳董那一階級那一地域的生活程度,確是如此,並非說大話使小錢可比。她的嫖客所穿的鞋,多半用麻繩捆著,代價還用不到三兩角;就是買雙已經穿破,而經專家糊紙抹油,辦理如新的過街爛新鞋,也至多值四五角。至於衣服,她們娼窯中常有背包的特種估衣商前去售買,一件美名「野雞葛」,別號「唾沫緞」的女褂,花上幾角就可買得。雖然這種衣服,好似患著被瘋狗咬傷的恐水病,即使沾點唾液,也要爛壞,但若嚴防水患,厲禁唾痰,也足可以光華閃灼的擺上幾天譜兒。所以老紳董給這半元錢,在她以為頗可供作正當用途,非同小可,故而說白了,使受者知情,並且勸他歸諸實用,不可枉費。老紳董雖是粗蠢之人,但當著通譜介弟,富室豪僕,說話是很斟酌分寸的,倘若只賞個一角八分,她就改說買包茶葉買包點心了。但寶山是位闊少式的聽差,既看不起這點錢,就為給淨蓮買紙煙也不夠,而且又嫌污穢,就道:「姑太太別賞這麼多。」

  老紳董粗聲暴氣的道:「拿去,少說話!」

  寶山見她擺出主人架子,只得接過道謝。老紳董這時神氣,好像一個極富的財翁,在大庭廣眾之中,花出一部家產,作耗錢買臉的事,心裡雖疼得慌,卻因想著「甕已破矣,顧之何益」的格言,反而加倍裝作不在乎的樣兒,擺了擺手,很乾脆的說道:「小意思,不用謝。」

  寶山忍著笑,握著那塊炙手可熱的半元錢,轉身跑出。到了門口,先把錢給了飯莊的小夥計,隨即跑進櫃房,借臉盆洗了手,才出去吩咐車夫。

  裡面的老紳董也搖搖擺擺的走出來,她走到二門,看見寶山在門外立著,就叫道:「過來,攙著我點兒。」

  寶山急於向外跑,就是一半為著躲避這樁差使,哪知老紳董要擺排場,仍逃不開,只得重進門來扶她。

  老紳董扶著寶山,慢慢走出飯莊門首,這丈許的路徑,她覺得是畢生最光榮的一段。好比什麼大科學家,有了震撼世界的大發明,全世界的人替他開會慶祝。在萬目睽睽之下,被本國的國王或是總統,陪伴著走進會場,走上講壇。這幾步路的價值,是無可比擬的,是回憶不盡的,大約個中人,總希望長久滯留在那幾步路上,永遠走不盡才好。老紳董這時在飯莊門口,華燈照耀之下,飯莊人員排隊歡送之間,門外有光亮華美的汽車等候,旁邊有年輕俊僕扶掖,此境此景,真是人生難得之遇,她若有神仙法術,直想把一切的人都用定身法定住,她自己也一樣對待,把動的變成靜的,成為一套立體行樂圖,萬古千秋,永遠陳列在這地方,供人瞻仰,使一切認識自己的人,全能親見這幅圖畫,知道老紳董一生歷史中,曾經有此光榮階段。但事實不能允許,她深恐好景易過,一步出飯莊的門,這妙境就消失了,就盡其所能的放慢腳步,一步移不了兩寸,還得退回一寸七分五,這樣倒走得風擺柳似的。但寶山卻疑她是喝醉,飯莊的人又疑她是腳上雞眼疼。

  無奈天下的事,只怕不辦,辦則終有成時;天下的路,只怕不走,走則終有到日。老紳董任如何挨磨,終沒法把這十幾步路,造成賽慢競走的空前紀錄。終於走到門口,老紳董看著汽車近在咫尺,一下臺階,便登車上。這一節是光榮的最高峰,飯莊和汽車聯繫起來,抬高自己身份,和第一流富豪一樣。但也到了光榮的末尾,一上汽車,就一溜煙回家去了,繁華勝景,變成已醒的好夢,所以這一刹那是最該珍重的。

  她希望一切認識的人,如娼窯中的姐妹、毛夥和同巷的鄰人,以及常去收捐的警察,常去花錢的嫖客和附近煤店米鋪、雜貨鋪的掌櫃夥計,門口時常過往的菜傭小販,尤其是那位老秀才女婿,種種樣樣的人,都在這時來到飯莊的門首,親見自己的光榮景象,才算不枉今天的遇合。而且以後自己可以對每個人講說誇耀,直到十年、八年,還不冤,自己的樂趣也永遠無盡。他們也必對自己另眼相看,加倍恭敬,那一帶胡同裡,還不鬧翻了天呀?但是向門內一瞧,連不熟識的人也沒有,她頗有錦衣夜行之感,門外路上行人絡繹,也有幾個看她,也有的並未注意。

  老紳董並不知看她的只是驚訝怎會由大飯莊裡出來這樣老怪物,莫非是有什麼闊家演堂會,唱雙簧的郭榮山彩唱《汾河灣》,扮成滑稽醜相,卻為何不下裝就出來,還用人扶著,難道得了急病?也許在館子也唱這段,所以原裝趕場,但警察怕要干涉。她卻只想看自己的都是羡慕自己,於是心想,既沒有熟人,就給生人瞻仰一下,也算聊勝於無,但只這幾個,還嫌不夠,就設法引那些不看她的人注意。當時走到門口,猛一直腰脊,一端肩膀,喉嚨中發出極響的幹嗽聲音,仰頭一「嘎」,低頭一「咯」,果然走路的人聽見聲音,都回過頭望她。

  老紳董這一著法術,並非獨出心裁,也是從別人學來的。因為在西關大街,有位真正的紳士,假借官勢,包辦慈善事業,就立了處善局,以為求仁得富之基。這善局于賑濟貧民之外,還兼行闡揚佛法。就即在一座廟宇裡面,長期立著乩壇,每年還開幾次善會,度鬼放生,直是百方為善,八路進財。不過首善的紳士,卻還在官場上兼著營務處長和屠宰場長的闊差使,殺生放生,並行不悖,卻也並非矛盾,而只是一種調劑。但因以紳為官,自然官氣十足,每到善局辦事,臨出來時,為通知守門崗警,預備舉手敬禮,常要咳嗽一聲。門崗聞聲,便可敬謹戒備,不致嬉笑懈怠,有傷他的官體。這本無足奇怪,不過上行下效,自古已然。他手下的人,自書記以至於當差的,全仿效主人的勢派,而且變本加厲,幾乎造成一種法定的表演:每人出門,都是到二門舉手正冠,到大門將手摸摸馬褂上面第一個鈕,腳一邁出門限,喉中就一「嘎」

  一「咯」,接連發出大聲,若是膽小的人,可以被嚇成怔忡之疾。這是有名的善局飛天雙響,鄰近的人都非常羡慕,個個都學著那樣嘎咯咳嗽,以為那才是闊人派頭。

  老紳董因居址相近,每到開善會之期,常去隨意,向佛前禱告來世莫再為娼,便為娼也要做班子姑娘,早日從良。每次前去,常看到善局中人的特別表演,於是記在心裡。今日恰好用著,果然大有效驗,行路的人都聞聲回顧。老紳董心中得意,眾人看她,她倒不看別人了,邁著小碎步兒,好似王瑤卿扮旗裝那樣走法,穩穩重重,頭上放碗水都可以不灑,姍姍的走下臺階。到汽車前又停了一停,先探腰伸手,用手帕把坐墊撣了一撣,才走上去,坐穩了還整整衣折。把旁邊的寶山嘔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心裡暗罵:「好一塊骨頭!」

  就猛力把門關上,自己坐到車夫旁邊,開車飛馳而行。

  老紳董忽在後面用一個手指戳他的脊樑,寶山回頭問:「什麼事?」

  老紳董說:「怎麼不把車裡的燈弄亮了?」

  寶山道:「車裡用不著燈,您坐在裡面,看得見外面就成了。」

  老紳董道:「可是外面看不見我呀!快弄亮了,上回車裡就是亮的。」

  寶山又氣又笑,只得替她開燈。哪知車頂的燈泡恰巧壞了,老紳董氣得喃喃的罵:「這倒黴汽車,雇的時候怎不看看?這樣黑黝黝的,外面都看不見我,不是白坐了汽車,你們二老爺也白花了錢。」

  寶山聽著,只和汽車夫擠眉弄眼,也不作聲。好在車快路短,不大工夫,已到了橫街。

  汽車在巷口停住,老紳董下了車,看著那狹隘的裡巷,心中暗罵我怎住在這倒黴地方,若是胡同寬些,能直開到門口,叫人們都看看我這威風,何等露臉?但也無可奈何,只得仍叫寶山扶著,進到巷中,直入她的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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