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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柳塘道:「這人從我年輕時候,就背著包袱上街,每天從我家門口過一趟,行動規矩極了。聽人說他是個秀才,落魄做了小買賣,我就注了意,常叫家裡人照顧他,這個人好像冬夏常青的總穿一件灰布大褂。」

  老紳董道:「不錯,就是這個人。」

  柳塘道:「不過我看他很是規矩,怎會跟你……」

  老紳董接口笑道:「怎會跟我認識啊?告訴你吧,規矩人也照樣離不開女人,沒有老婆,就得另想法兒。他從三十年頭裡,我還在領家手裡的時候,就去花錢,不過去得不勤,常是隔了一個多月,才去住一夜。我起初當他上別處花錢,以後慢慢知道他只認識我一個人,又因賺錢不多,必得個月期程,才能存夠住夜的錢,去上一趟。一晃兒快三十年,總是這樣,簡直可以算得出住夜的回數,一月一回,一年十二回,三十年三百六十回。所以我有時跟他說,好像做了你半輩子老婆,不過這半輩子,還不及人家平常兩口兒過一年呢。」

  柳塘道:「這人愛情如此專一,心性如此長久,真是難得。你怎早不嫁他?」

  老紳董笑道:「早先我可得看得上他啊?那樣書呆子似的,扁擔打不出屁來,誰想嫁他。再說我也向來沒打算從良這檔事兒。」

  柳塘道:「現在你為什麼又想嫁他?」

  老紳董道:「都為兄弟你啊。自從認識了你,我就想既有了你這有頭有臉的兄弟,當姐姐的就該自尊自貴,別給兄弟丟人,叫別人說張二爺枉是人物字號,他的姐姐還在窯子裡混世,這不作踐了你麼?」

  柳塘聽她說得好像自己親姐姐似的,心想只顧你套近乎,我可受不住。口中只可說道:「你太看重我了。」

  老紳董道:「什麼話呢?我是個混事的,你肯屈尊認我做姐姐,是你看得重我,我自己得知意味呀。所以這些日,自己越看自己幹的營生,越覺著沒趣兒。就在你請我吃飯以後五六天,我留了幹腳行的住客,那小子太不老實,折騰我不算,還要我叫好聽的。我尋思我叫你不打緊,我兄弟也跟著吃了虧,那可不成。就跟他彆扭,他氣得說閒話,我給他倆嘴巴打跑了。」

  柳塘聽著,暗叫「要命」,心想:「你這一細批細講,簡直把我糟蹋苦了。」

  同時覺得心裡作嘔,都嘔不出來,臉上要笑,也笑不出來,只得呻吟著說道:「真是豈有此理,你打得對。」

  老紳董道:「對啊,過後我越琢磨,越不是味兒,就安心要洗手不幹了。」

  柳塘道:「好,這是應該的,你覺悟了,自然厭倦風塵。」

  說著自思厭倦風塵固是好事,但到六十多歲才厭倦風塵,未免太遲了些。想著要笑,忙忍住了。老紳董答道:「我既打算洗手,可又想著這樣憑空的洗手,往後孤孤單單的,怎麼好呢?眼看一天天老了,這樣又孤又寡,到走不動爬不動的時候,自己住一間小屋,對著一盞孤燈,守著一隻火爐,連個知疼著熱的人都沒有,那就慘了,所以我想起嫁人這條道兒了。可是沖著兄弟你,我嫁人也得嫁個像樣兒的。若是嫁個腳行笨漢,跟你也坐不下說不上呀。無奈我在那種地方,又怎能認識高在人呢?想來想去,才想起這秀才來,他雖然人品有限,好在老底兒是念書的,將來到了桌面上,也不致給你抹臉。我就跟他商量,他也願意。現在他已經不上街做買賣了,仗著存的幾百塊錢,放在一家煤鋪裡,每月取幾塊利錢吃飯。我手裡也有千數塊錢,湊起來總夠養老和棺材本兒了。」

  說著似乎害羞的笑了笑道:「我要訛你們就為這件事。你們的事辦完了,也給我熱鬧熱鬧。我雖然這樣年紀了,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也想風光風光。」

  柳塘道:「這是自然,你放心,都交給我。」

  老紳董道:「我也不叫你們多破費,你替我辦回喜事,再把你住不了用不著的房子,借給我兩間。」

  柳塘連聲道:「成,成,我勻給你一所小三合,家具都給置辦齊全。」

  老紳董拱手福了福道:「謝謝兄弟,我算沒白交你。還有趙官兒,我沒別的訛他,只在我辦喜事的日子,叫他把他們同事的官兒,都給邀來,大家喝杯酒,給我臉上貼貼金,我這輩子就不白來,也算沒白叫了老紳董,你看這總好辦吧。」

  柳塘聽了,心想:這才不好辦呢,你真一廂情願。趙警予本來襟懷不俗,可以不惜自屈的敷衍你,而其他為著璞玉,當然也樂於報答你,叫他怎樣都成。只是他的同事,都是有資格的官員,怎肯給你這老妓女,並且是最低級的老妓女來行人情?再說警予有什麼道理邀人家來應酬你呢?這真是豈有此理,虧你怎樣想出來。只是我現在還不能駁她,且含糊答應,等見著警予再說。就道:「這倒是可以的,不過得等警予回來,再和他商量。」

  老紳董道:「一定得和他商量。料想他也不能駁我。」

  柳塘道:「當然,當然,現在你的事都交給我了,我的事你可給出主意啊。」

  老紳董笑道:「我也沒什麼新鮮主意,不過就是……」

  說著,忽然放低了聲音,向柳塘耳邊唧嘁喳喳的說起來。至於說的什麼,卻因她語聲太低,不能聽見了。

  柳塘聽得忽而點頭,忽而搖頭,忽插口問:「這樣不太過麼?萬一弄僵了呢?」

  老紳董答道:「又糊塗了,什麼叫太過,怕太過就不必辦了,我敢擔保沒個萬一。告訴你說,比如現在有個乾乾淨淨大姑娘,賣到我那窯子裡,我逼她接個煤黑子,她難道就委屈尋死麼?一點不至於,至多哭兩回也就認命了。當初有段真事,是哪家班子一個紅姑娘,得罪了個財主客人,那客人一生氣,就花加倍的錢把她買回家,睡過一夜,第二天就把她賞給廚子。那姑娘本是心高架子大的,連那客人都看不起,若再降八級嫁給廚子,豈不下了十八層地獄,怎能活下去?誰也覺得她非死不可,哪知她連吊也沒上過一回,居然跟廚子安心過了日子。以後那廚子開了飯館,她就成了內掌櫃,還養一大群孩子呢。這是個剛強的人,被別人強壓著嫁給個不願意的人,還能這麼認命過下去。你想想,若是強壓她嫁給個願意的人呢,難道倒尋死覓活麼?」

  柳塘道:「你的話我明白。不過我的意思不是說這個,是怕在事情辦到中間,還沒到生米做成熟飯的時候,被她看破了,忽然反對起來,那可怎麼好?」

  老紳董道:「沒有那種事,只要辦到那個地步,她就看出來,也會裝糊塗的。她心裡本來願意啊!你若不放心,還有個法兒——」

  說著又低聲說了幾句。柳塘拍手道:「你真有出手兒的。對,對,我完全依你去辦,再不猶疑了。」

  老紳董道:「你就依我辦去,准沒錯兒。」

  柳塘道:「到了那一天,可還得煩勞你呀。」

  老紳董道:「自然得我去,她就是孫猴會七十二變,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何況我敢保她不會有一點事兒,比大姑娘還要老實,由著咱們撮弄。」

  柳塘道:「不管怎樣,反正那一天全仗你保險了。事前的預備,當然還是歸我去辦。」

  老紳董笑道:「好,可是完事以後,別忘了謝我。」

  柳塘道:「我的房子就擺在那裡,你幾時有工夫,跟我去看看,挑上一所,先收拾油漆一下,等璞玉成親以後,我就接著辦大姐的喜事。辦完了你們的我家裡還有……呦,簡直大事連手呢。」

  老紳董「呸」了一聲道:「你怎跟姐姐玩笑,什麼大事連手,我跟趙官兒、璞玉都是你的兒女麼?」

  柳塘忙道:「是我把話說連了,實在不是玩笑,因為我家裡還有個女兒,得往外聘呢。」

  老紳董道:「怎麼,你不是沒兒沒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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