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七九


  譬如一個人受了刀傷,自許痛苦呻吟,但若做了三軍司令的大帥,就是受了重傷,也得忍著給別人看,但若把他送到母親跟前,也許就要變成嬰兒般的啼哭了。他當著人不啼哭,就是裝蒜。又如一個人本來愛財如命,但到什麼時候,居然也慕義傾囊,心裡本捨不得,而居然把錢犧牲,這也是裝蒜。又如甲乙共爭一女,甲居然退讓了,問他本心是否捨得呢?他實在捨不得,捨不得為什麼讓呢?當然是由於一種高尚的心理,想要做成光榮的犧牲,叫旁人讚美,得到精神上的勝利,這也是裝蒜。但若在下等社會中,兩個流氓爭一個妓女,雙方都是既愛她便要得到,寧可拼個死活,也不會有誰肯做高尚的遜讓的。因為他們心中沒有許多彎轉,不會裝蒜。這樣想來,老紳董把我們一口抹煞,實在有理,我們真不及下等人的樸直。

  下等人所做的就是他們心中所想的,我們所做的常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這是對於警予的批評。至於璞玉,老紳董說的卻是有理,她在黑心疔手裡,叫接個乞丐,大約也得服服帖帖依從。即使進一步說,比如我們依了雪蓉最初的主意,救她出來,就收做我的妾小,她也必然允從,因為給人做妾,到底比在下等娼窯混事好得多。倘然嫁給我,她當然絕口不談故夫,即使遇見,她也不敢相認了。只為警予歸來,我們把她抬舉到極高地位,比在黑心疔娼窯中和嫁到我家中,可以有了考慮的餘地和自主的權利,於是她就考慮了,自主了,要尋著孩子才嫁警予了;接著遇到故夫又不嫁警予了,這在璞玉可謂得寸進尺,好像有點兒不知意味,但在我們卻可以說是我們容許她如此,她才如此的,並不能算她不好。古今以來除了大聖大賢,遇事常能堅固不搖,平常人就很難說。一個有身份的人,被匪綁去,挨餓挨打,他可以宛轉呻吟,叫土匪做祖宗,藉以求饒,或是痛苦叩首,求個饃饃充饑。但一朝被救回家,就又對家人端起架子,或是呵斥廚子做魚翅太不得味。

  這也是人之常情,在環境不許他自行己意的時候,常能低頭挨受,若到能行己意的時候,他絕不想我當日在匪窟怎樣受罪來。現在吃著珍饈,還嗔責廚子不好,未免可笑吧。又如一個大將被人俘去,橫遭侮辱以後,又被放回本國,只要皇帝仍叫他統兵,他立又全副戎裝,發號施令,也絕不想在敵營曾被打得亂叫爹娘,如今還有臉兒管人麼!璞玉也是如此,她當初遇見過鐵,遇見馬二成,遇見黑心疔,都叫沒法兒,因為她不是聖賢,沒受過教育。所以若沒有人救她,她自己不會有很大抵抗力,必致同流合污下去,勢之所迫,不得不然。古來每當改朝換代,國破家亡,有多少英雄豪傑,都因抵不住橫暴,屈節受汙,又何能責備一個沒知識的弱女?但是璞玉被救出來,所遇的對象,是警予和我,我們是上等人,向來做事顧著情理,尊重她的人格和意見。

  她因為我們能容她自行己意,當然就不肯像在過鐵、黑心疔手裡那樣,甘受無理壓迫,也要照著自己意見行了。而且她也許因為以前橫遭折磨,現在漸入佳境,回思舊事,因慚愧而發生一種特殊心理,要表示她本有著高尚人格,以前種種,只是被迫無奈,所以用事實做給我們看,以致明知受苦,而誓死必歸舊夫,富貴當前,而不肯痛快嫁給警予。這也許是出於本心,也許有幾成是老紳董所謂裝蒜。不過與其說是我們的傳染,還不如說因為我們而發生。向來許多忠臣義士的節烈行為,大半是做出給人看的。既是給人看,就需要有人懂得,譬如唱戲的賣力出汗,總得台下有著知音,若都是愚蠢無識的人,唱戲的有力賣不出,反要逼得灑狗血了。

  璞玉在黑心疔手裡時,可以忍辱受汙,一半由於壓迫,一半也由於她便誓死全貞,旁邊的窯主妓女,也不會說她好,懂得她好。如今出了地獄,遇到能知音的人,也就發揮本領作戲了,她覺得即使犧牲了榮華富貴,只要能使知音認識了她本來人格,喊聲好兒,也就甘心。就和唱戲的在鄉愚前灑狗血,到知音前拼命賣力,是一樣未可厚非。不過人的本心,終是願意享受榮華富貴,更是希望能和愛自己的人長久和好。璞玉不過被一種要好的志氣,控制著心靈,就自己強忍要犧牲了,這就是老紳董說的裝蒜。她對本來願意的事,竟表示不願意的態度,好比苦行教徒,為著清修,擯絕一切性欲,若問她本心對所擯絕的事物,饞不饞呢?恐怕是饞的,饞為什麼還擯絕呢?這就是仗著自掣的能力,去做違心的舉動了,說白就是裝蒜。

  但教徒的苦行,自有其道理,旁人不容干預;璞玉的舉動,卻因為種種關係,必須設法糾正。論理叫一個人做他所願意的事,當然不難。然而到璞玉的身上,似乎就難了,而要我和警予對付璞玉就更加倍難了。這還得問問老紳董,聽她有什麼辦法,她的見識既比我高,想出的辦法,也許是我這念書受病的腦子,所永不能想出的。西洋人常說笨拙人的智慧,常常有過於聰明人,就因為笨拙人心中,沒有聰明人那些彎轉,常能直搗問題的中心,不致迷入歧途。今日我已從老大姐處得到很深學問,也許還能從她身上得到解決的方法。

  想著就立起身來,回到座上,望望老紳董,見她正吃得別開生面,妙趣橫生。這時桌上已新上了好幾樣菜,但有一樣是柳塘所不識的。在老紳董面前,放著兩長串白色圓珠,好像冰糖葫蘆,但制糖葫蘆的東西,有山裡紅、葡萄、山藥、栗子等等,卻都不是白色圓球,而且串糖葫蘆向用竹簽,這卻是銀箸。老紳董自己正拿著一把小刀,向她面前小懷碟裡的黑色東西上面,著意削割,並沒理會柳塘。柳塘端詳半晌,才看明白老紳董有童心,自己玩起來了。原來她把一碗冰糖鴿蛋都用銀箸串了起來,想是要當作糖葫蘆吃。又看出她懷碟中是兩片海參,卻不知用刀削割什麼,就開口問道:「老大姐,喝酒啊,你是幹什麼?」

  老紳董正在專心工作,並不抬頭,笑道:「我喝不少了,這黑老鼠倒很好吃,只是上回我吃多了,回去心裡有點不舒服,好像紮得慌,我就尋思是這小老鼠上的尖刺兒,紮了我的心,所以這回找他們借把刀子,把刺兒挖下去再吃,可是軟滑滑的怪不得勁兒。」

  柳塘笑道:「你先吃別的,看都冷了,少時我叫飯莊做一盤沒刺兒的海參,再配幾樣菜給你送去。」

  老紳董擺手道:「不用,我就帶著這兩串小圓雞蛋,再包只鴨子就成了。」

  柳塘心想,今天飯莊還得損失一雙銀箸,就道:「老大姐,你多帶點兒,不要緊的。咱們再接著說,方才我把事情全告訴你了,你說的實在有理,璞玉和趙警予都有點裝蒜,明明本心願意的事,竟不肯痛快的做。心在東面,反往西走,把事情給弄得彆彆扭扭,叫我也沒法……」

  老紳董聽到這裡,忽插口說道:「你別丈八燈檯,照遠不照近,只看見別人,忘了自個兒。叫我說,你也一樣的裝蒜。你不是知道他倆心裡都願意麼?這事還要多麼好辦,怎倒說沒法?」

  柳塘道:「對了,我愁的就是這個。不錯,我也裝蒜,可是我怎麼才不裝蒜呢?他倆明明心裡願意,無奈一個遠走高飛,做出對璞玉再不指望的樣兒;璞玉更鬧著當尼姑,做出對趙警予永斷葛藤的意思,我有什麼法兒叫他們都不裝蒜。老老實實的點頭答應結婚?你既說好辦,就告訴我怎麼對他們說,怎麼叫他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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