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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柳塘道:「愛當然愛的。」

  老紳董道:「既然愛他,現在本夫死了,不是正好嫁他?為什麼又拿糖?」

  柳塘道:「不是拿糖。」

  老紳董道:「不是拿糖是什麼?痛痛快快,嫁過去不完了。」

  柳塘道:「她自然有難處。」

  老紳董道:「咳,有什麼難處?本夫在著,才有難處,死了還有難處?」

  柳塘道:「咳,你不明白。她既然遇見本夫,拋開警予。如今本夫死了,立刻又轉回嫁警予,實在不好意思呀!再說她還許有說不出的苦處。」

  老紳董咂著嘴兒道:「嘖,嘖,得了,什麼苦處?什麼不好意思?你們一說話,就是這麼蠍蠍螫螫,彎彎轉轉,其實滿是自個兒給自個兒找麻煩。叫我看,這事再爽快沒有了,就是她本夫在著,趙官兒不論用勢力,用洋錢,都可以打發他走開,用不著那丁二羊玩命。」

  柳塘道:「你說的真容易,可是憑什麼硬拆開人家夫婦?這種缺德事,不是我們辦的。」

  老紳董道:「對了,你們是好人,你們不辦缺德事,只做積德事,才積出兩條人命。若是早想法打發瞎子,會逼到這份兒?」

  柳塘聽著,不由悚然出了冷汗。心想:對呀,不然若是早依著太太的主意,花錢買瞎子避開,就可以不出凶案。可是在當時我萬不肯做這不道德的事,警予也不肯的,如今才明白我和警予的見識,不但不如太太,還遠落老紳董之下。由此看來,古今以來的國事、家事、天下事,以及大大小小的事,不知被我們這種自以為讀書明禮的人,誤了多少!明是很簡單的問題,平常人一看便明,一做便成,到我們手裡,要引經據典,大繞圈子,結果誤盡蒼生,還不自悟。可是由理上看,我們是對的,由勢上說,太太和老紳董是對的。到底應該重理還是重勢呢?這當然不易斷定,本來自古便沒有真假是非。不過現在想來,若依他們重勢的辦法,便可少出兩條人命,這叫我們讀書明理的人,不能不承認失敗了。想著又聽老紳董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們怎這樣想不開,總放著近路不走,偏要出南門上西沽。」

  柳塘道:「也許是我錯了,過去不用再說,現在你看怎樣好呢?」

  老紳董道:「現在怎樣?」

  柳塘道:「現在我自然想成全警予跟璞玉。可是我知道警予回來以後,絕不會從他口裡再說娶璞玉的話;璞玉也做定了尼姑,不肯再嫁警予。我有什麼法兒改變她的心呢?」

  老紳董「哦」了一聲道:「趙官兒為什麼不再娶璞玉,可是惱了她麼?」

  柳塘道:「你怎想像得這麼粗淺?一說就是這個,警予怎麼惱她?」

  老紳董笑道:「我想得粗,你想得細,才盡鑽牛犄角。趙官兒既那樣愛她,又沒惱她,為什麼又變卦不娶了?」

  柳塘道:「咳,咳,你又來了,不是變卦,是因為……咳,咳,我也說不出來,這是可以意會不可言傳,大概其是因為璞玉有了舊夫,把他拋了,這時舊夫雖死,他急急忙忙要求補缺,未免太失身份,也不好意思。」

  老紳董道:「男女要好,怎還管失身份?還怕不好意思?難道他這官兒娶一個下過窯子的女招待,就不怕失身份?」

  柳塘道:「你這一問,我簡直沒法回答。警予做著官兒娶個女招待,在我們眼裡看,不算失身份,而且很可佩服;若是在璞玉新喪丈夫的時候,並且不要嫁他的時候,再提娶她,就怪沒趣兒的了。」

  老紳董道:「這叫做廢話,我不明白。」

  柳塘道:「是啊,我也知道講不明白。這種道理,對你更不好講。」

  老紳董道:「本來你們糊塗蠻纏的想頭,永遠說不明白。我且問你,比如現在把璞玉送到趙官兒家裡,給他當太太,趙官兒可還願意?」

  柳塘道:「他自然願意。」

  老紳董道:「願意可不說願意的話,裝蒜呢?我不明白,怎麼人一念書認字,就會裝蒜?連守著你們的人,也學會了裝蒜,叫我看著納悶。就說璞玉,當初落在黑心疔手裡,只為她害病,才沒有接客。比如她沒有病,或者黑心疔不聽那一套,硬叫她接客,她有什麼法兒?哭呀,鬧呀,那叫沒用。死呀,我見過多了,什麼樣的大家小姐,落到窯子裡,一頓皮鞭子,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在裡面混一輩子,看見有打死的,有病死的,就沒見過一個自己死的,也沒見過一個不聽開窯子調動的。黑心疔叫她接個叫化子,她也得老老實實的伺候。如今逃了出去,有趙官兒的情義,你的恩德罩著,又叫她當太太享福兒,她倒端起來了,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像養騾養馬,好草料喂出膘頭,倒長了性子?還是守著你們,也學會裝蒜了?」

  柳塘從老紳董說出第一句裝蒜,就覺腦中「轟」的一聲,似乎受著絕大刺激,由這刺激激動腦筋,覺到忽然遇到一種新的道理,為自己向未想像過的,但這道理十分繁雜,不是一時想得通的。就怔怔望著老紳董,等她說完,就道:「老大姐,你說的有理,我得仔細想想。你先吃著,我上煙鋪上躺躺兒。」

  老紳董道:「你累了麼?」

  柳塘道:「不是,我是要想想你的話,你的話叫我心裡犯了多大怙惙,不能立時就回答,你得容我安心背地尋思尋思。這就好比戲臺上的人,一時拿不定主意,就得告便,打個背躬。」

  老紳董不懂「背躬」

  是什麼意思,就道:「你要打個瞌睡啊?快躺會去吧。」

  柳塘也不和她再說,就替她斟了杯酒,就自倒在榻上,心中尋思,方才老紳董的話,是自己前所未聞,但想來極有道理。我們文質彬彬的人,自以為做事要面面顧到,有時是為給旁人看,有時是怕旁人說,常常矜持作態,把很簡爽的事,都給變成麻煩,反不如下等沒知識的人,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省了多少事情。譬如璞玉的事,可不就像老紳董所說的,有點裝蒜麼?而且是跟我們裝蒜,她的裝蒜,也是跟我們學的,為我們裝的。不止於她,警予想娶她而偏跑了,也是裝蒜。我想成全他們,而左右顧忌,一定要維持我讀書人的身份,也是裝蒜。什麼叫裝蒜呢?就是本心願做的事,偏不痛痛快快的做出來,偏要做許多張致。為什麼做這許多張致呢?這就很難說了,有的因為別人;有的因為自己;有的因為思想複雜;有的因為環境逼迫;有的因為時候的不同,或處境的不同,而把同一樣的事兒,分出兩樣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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