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六一


  璞玉聽自己的「趙太太」,竟正在眾人口中實缺實授了,很覺不好意思。但見柳塘妻妾都賞了東西,自己雖與警予同體,卻也不好沒個樣兒,何況他夫婦都曾為自己盡力,就也在他人所送禮物中,尋出兩件金戒指,兩匹綢緞,送給他們。寶山推辭半晌,方才受了。玉枝在旁看著,只覺有趣。雪蓉卻看著寶山、淨蓮,年貌相當,璧人一對。雖是一個僕人,一個妓女,但若走在外面,誰又敢說不是貴宦公子,紅閨少婦?真是叫人喝彩:「月下老人配得太公道了!」

  但由他們這一對,想到自己身上,不自禁的有些惘然爽然。不過也沒深思,只在心中淺淺的留下一層痕跡。這層痕跡,也就是地面下一條伏流,將來終有成為溪壑之日。所以寶山夫婦這一次的謁見,實在關係著後文許多事件,並非閑文。

  當時太太看著淨蓮歡喜,就叫寶山先行出去,留下她一同說話兒。從此以後淨蓮便和內宅諸人結下友誼,時常來往了。璞玉因她是搭救自己的先鋒,偵騎,相待甚為親厚。淨蓮也因為璞玉不日便是秘書長夫人,想要由她身上替寶山尋個出路,自己好嘗嘗官太太的滋味,就也十分巴結。

  這且不提,又過了十多天,石頭仍是渺無消息,警予萬分焦急。便是警廳長對他這事,十分幫忙,嚴令各區長查找,竭盡心力,幾乎在無形中清查一次戶口。至於幼年流丐以及戲班裡的孩童,更完全調查清楚,實實在在沒有石頭這人,好似他從地上消失了。警予焦灼之中,一天正在署中辦理公事,忽見一張呈文,是貧民救濟院院長荀可白呈請增加公款的呈文。內說自職到任以來,仰體憲意,竭力整頓,期為貧民造福,故將內中分為五部:一曰工作部,將十七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之男子,劃歸此部,令其勞力工作,博取工資;一曰老人部,四十五歲以上之老人,令其做輕微手工;一曰童工部,年九歲至十六歲者,工作與老人部同,但另施以技藝知識;一部是殘廢部,專養跛病盲啞的人;一部是幼稚部,專養七八歲以下,失去父母無有歸宿兒童。

  現在又因當局整頓市容,取締乞丐,院中收容增多,所以原定經費,已苦養育之不足,更難期其整頓,如此請求增加經費云云。警予看到幼稚部三字,忽然有動於心,想到那石頭莫非已經收容入院,何不去查問一下?就立刻派人打電話到救濟院,請求那院長,在幼稚部中查找名叫石頭的兒童。那院長因是督署上司所委差使,自然應命維謹。過了沒兩點鐘,那院長親自來了。見著警予,言說院中兒童約有三百餘人,已經一一詢問,但內中約有半數並不知道自己的小名;另一半能知己名的,卻沒有石頭在裡面。所以最好請遺失孩子的人,親自到院查找。警予深深謝了他,約定明後日陪那孩子母親到救濟院去。院長又拜託他作公事上的斡旋,方才走了。

  晚上警予又到柳塘家中,告訴此事,托向璞玉轉達。璞玉聽了,自然心急如火,便主張明日前去。柳塘說明日去時必須要警予同往,有他便可得到許多便利。璞玉也答應了。柳塘出來通知警予,約定次日下午二時,由警予開車來接。

  警予去後,柳塘回入內宅,見璞玉在院中擺設香案,望空叩頭。知道石頭久未尋著,這救濟院中真是最末的希望了,無怪她如此盼望禱告,不由也替她禱告,母子團聚,姻緣成就。

  到次日下午,璞玉很早的便妝飾停妥,穿上雪蓉代制的新衣,等候出門。警予準時到來,柳塘陪著談了幾句,便入內去請璞玉,他心裡暗自打算,覺得今日自己大可脫懶不陪,叫璞玉獨自和警予前去,他夫妻也好談些體己話兒。及入玉枝房中,見璞玉已經妝成,那一張憔悴的臉兒,已轉為豐腴,秋水雙瞳,也重複發光。隻眼白還有些混濁不清,眼圈也尚微帶青紫之痕。除此以外,差不多全已復原。玉貌朱唇,端莊秀麗。一種大方儀態,婉秀風神,真是做夫人便做得過,和自己在趙家窯初遇她時,好似變了個人。不由心中暗想:無怪警予傾倒,這樣的人列在女招待群中,真似雞群立鶴,艾叢生蘭,誰見了能不憐愛呢?想著就道:「嫂夫人,警予來接您了,請就走吧。」

  璞玉似已等得不耐煩,聞言便向外走。柳塘又道:「恭喜你馬到成功,把石頭找著。我在家裡預備賀酒,靜聽好音。」

  璞玉聽了,忽又止步,向柳塘道:「怎麼,二爺你不去麼?」

  柳塘道:「我想我無須乎去了。」

  璞玉道:「那不成。你不去,我也不去。」

  柳塘道:「這為什麼呢?」

  璞玉說不出理由,吃吃的道:「倘然您真沒工夫去,就叫雪蓉妹妹陪我一趟。」

  柳塘聽著,才明白她是不願單獨和警予出門,但不知什麼理由,也許是由於不好意思,就道:「雪蓉未必願去,還是我來陪你們去吧。」

  璞玉才欣然道:「謝謝二爺!太麻煩您了。」

  柳塘也不假思索,自己穿了馬褂,陪璞玉一同出去。到客廳門首,柳塘叫了一聲,警予出來。璞玉見了他也沒說話,只臉上有些發紅。當然她是又想到舊日的情誼和別後的景況了。警予也局促不安的,只向她點點頭,璞玉便向外走。到了門外,汽車正當門停著。張福奉派伺候同去,先開了車廂的門。柳塘讓璞玉先上。璞玉上去,柳塘又讓警予。警予以為自己是這車的臨時主人,定要柳塘先上。柳塘道:「我不能先上。你再讓,我就上前面坐了。」

  警予只得上去,挨著璞玉坐下,柳塘方才坐在他旁邊。張福也上去,車就開了。

  在途中大家很少說話,柳塘心想:今天自己實是六指兒的第二小指,有些累贅討厭。若非璞玉竭力要求,我真不做這無味的事。但警予未必知道我是應璞玉特約,不知作何感想。反正自己來得太沒趣。若是自己不來,他二人很可以談談心思,豈不很好?柳塘這樣想著,但豈知今天還是虧了他同來,要不然就不知要鬧到什麼份兒了。

  及至車到救濟院外停住,那位院長早已像接官差似的,在門外迎候。接著他們,先讓入客廳,互相介紹。院長先特別恭維周旋,又擺水果,又擺點心,還說等參觀以後,請在這裡小酌,真把他們當作上司巡察了。警予坐了一會兒,請他帶領巡視,院長便領導他們直到裡面。這時,壯丁正在出外工作;一部學技藝的,也正在房中受課;只殘廢和幼稚兩部,正在院中負曝遊散。依院長的意思,是要把自己治績向秘書長跟前炫耀一下,好給他向上司說好話,所以打算先把各部都參觀了之後,再向童稚部尋查。但警予哪有心思理會這些,一見滿院兒童,就要求他給召集一處,挨個兒查點。院長無奈,只得下個命令,叫手下管理員,吩咐殘廢部的人排隊退出別院,只留下幼稚部人候查。

  管理員就發下號令,立刻院中大亂。哪知殘廢的人不能用軍法部勒,怎能整齊?跛子一步一拐,瞎子兩手摸索,聾子啞子根本沒有聽見,仍是自適己適,急得管理員在命令之外,還得繼以動作。好容易才把這一百多人,拉拉拽拽,排成一隊,叫他們挨個兒走。但這一走又費事了。也許這個走斜了,那個走個對臉兒,真亂了半天才見排頭走出去。柳塘立在階上,見一群殘廢人在階前走過,心中甚覺可憐。但看那亂哄的情形,又覺可笑。恰見一個駝子,背脊朝天,頭頂向地,上身和兩腿成為平行線,覺得駝子雖多,這樣的卻未見過,便指給璞玉看。哪知璞玉並不答言。

  柳塘轉臉一看,只見璞玉面色慘白如紙,身體抖顫,目光呆注一處,似乎已有所見,感情震動到不能支持。心想莫非她已看見石頭了?但循著她目光看時,竟是望著殘廢人叢中間。柳塘方在詫異:「璞玉這是怎麼了?」

  卻忽見那殘廢的隊伍,蠕蠕向前移動之際,呆立如石的璞玉,忽然由睜圓的眼眶裡,湧出兩行痛淚,猛然哀叫了一聲,由階上一躍而下,張臂抱住隊中一個衣服襤褸面目枯槁的瞎子,就大哭起來。那瞎子突出不意,大驚欲逃,被璞玉緊緊拉住,連哭帶叫的說了幾句。旁人都聽不出說的什麼,但那瞎子已聽明白,也抱住璞玉哭起來。這一擾亂,把殘廢隊伍都給驚散,紛紛走開,只剩了璞玉和那瞎子,立在階上哭泣。那位院長看著十分詫異。他知道璞玉是不幸的母親,來尋覓她四五歲的兒子,卻何以在殘廢部中,和一個中年盲人抱頭痛哭?難道這盲人便是她兒子?未免太不仿佛。

  柳塘看著,起初也覺驚怪,但轉而一想,立即猜到這瞎子是誰,不由大驚。柳塘雖是局外人,但因自己是警予、璞玉的婚姻經理人,有著特別的關心。這時一見出了絕大岔頭,腦筋感覺深刻刺激,似乎通身浸到冷水裡,五臟六腑都結了冰。尤其膝蓋發軟,退了一步倚在牆上。轉望警予,見他也似已猜出瞎子是誰,感到事局突變,神經震動得不能支持,通身顫似秋葉。柳塘看著,忙趕了過去,拉住警予正要說話,忽聽璞玉哀聲叫張二爺。柳塘知道自己大難臨頭,大蠟臨臀,而且這是一百斤頭的大蠟,無法規避,非坐不可了,但也只得走了過去。璞玉將淚眼望著他,顫聲叫道:「張二爺,我……我的丈夫……這是我的丈夫,我尋著他了!張二爺你看我……我怎麼……我只有求您了。」

  說著撲地跪倒。柳塘這時聽明確是她的丈夫,業已心意麻亂,望著那瞎子,暗叫:「要命鬼,你早不露面晚不露面,竟在這時出現,不是害人?」

  及見璞玉跪下,急忙拉起道:「你不要著急,好辦好辦,咱們回去再說,你……你……你先向小孩堆裡找找,可有你的石頭?找完了咱們回去商量,這裡不能說話。」

  璞玉聽了,才轉身向眾兒童中間張望,但手兒還拉著那瞎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