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說著哽咽欲哭。雪蓉連忙勸解。太太湊前拉住她的手,口口聲聲叫著妹妹,又撫慰一陣。柳塘見璞玉已感激得淪肌浹髓,又知道一家人全熱心助她,非止雪蓉一人,就可以減卻不安,可以長住調養了,就又談了幾句,讓太太和雪蓉陪她,自己溜出。就叫寶山進書房,吩咐他拿片子去請陳玉仁和穀又峰。

  寶山應聲欲出,柳塘又叫住道:「等著,我還有話。你明兒可以不必在這宅裡當差了。」

  寶山聽著面色大變,垂手嗻了一聲。柳塘道:「你原不是宅裡正式聽差,來了也不過幫你父親。這回是因為璞玉的事,才伺候我的。現在璞玉已經出來,你也回去吧。」

  說著見寶山面色慘白,似乎大受打擊,就笑道:「渾小子,我不是趕你,是叫你回去辦喜事。你父親那面有我做主,不會再反對,你只說用多少錢,我好給你。」

  寶山笑逐顏開的道:「謝謝老爺。用不著許多錢,拾掇間房子,再賃輛洋車,就把她拉來。」

  柳塘道:「胡說!人家嫁你一場,就這麼委屈?你總得辦出個樣兒。到時候我還許去喝喜酒。」

  說著伸手由抽屜中取出一張支票道:「這是六百塊錢,給你張羅喜事。」

  又取出兩張條子道:「這是送雪雁的。她拿這一張到物恒金店,隨意挑兩副金鐲四隻金戒指;拿這一張到東方木器公司,隨便挑兩堂家具。一點薄禮,報答幫忙的功勞。若不是她到三玲搭住,怎能得到璞玉的下落。改日我把細情告訴趙秘書長,他還得賞你們呢!」

  寶山道:「老爺,免了吧!我給惹了禍,差點兒沒誤了大事,還敢指望受賞?秘書長不責罰就夠了。」

  柳塘道:「那也不怨你,你也是出於好心。現在你就去吧,告訴你父親,好好兒幫你張羅,預備做老太爺,別有福不會享。」

  寶山嗻嗻連聲,接了錢和條子,歡天喜地而去。

  柳塘並沒出門,寫了一封信,報告璞玉近況。正要派人給趙警予送去,恰巧警予差二羊送信來了。門房送上來,柳塘拆閱,見信內致謝自己,而主旨仍在問候璞玉。又見筆墨甚為佳妙,是才人學士的手筆,不由更為愛慕,就把自己原寫的信,加上幾個字,交二羊帶回。

  過了一會兒,穀又峰來了。柳塘陪入雪蓉房中,給璞玉診視。穀又峰診察之後,說是原害砂眼,又因哭泣憤鬱,以致暴發,最好治本清根,用割治方法。柳塘征得璞玉同意,就約定次日開割。穀又峰給上了些藥,告辭走了。過一會兒陳玉仁又來,給璞玉診了脈,便說是內部積郁成傷,幸而及早醫治,否則恐怕轉成瘵疾。現在加緊吃藥調理,不要再受氣惱,再受勞碌,有三兩月足可復原。柳塘甚喜,便托他盡心,許以重謝。陳玉仁向是走大宅門的,對於應付財主,具有專長,說了幾句話,叫柳塘十分痛快,才開方告辭而去。

  到了次日,穀又峰帶著兩個護士同來,給璞玉開割,成績甚為圓滿。陳玉仁的醫術,向來以醫治財主出名。其實醫生伺候財主,無須醫學湛深,只要心裡研究得透徹。有錢的人,一半是財大身弱,一半是自覺嬌貴,好似必須弱不禁風,時常害病,才能表現和窮人粗漢的異點,因而腦中一想,今天該穿綢馬褂,竟穿了紗夾馬褂,恐怕要凍著,於是立刻就凍著,頭也疼,身也軟,來勢不輕,跟著就得請醫生。甲醫生診脈說沒有病,便罵無識庸醫,揮之使去;乙醫說是有病很小,不能聽信;丙醫說病勢頗重,而開方只用草藥,不費多錢,這也是沒見過世面的窮大夫,不配給闊人治病;必得丁醫昧著良心應付,本來一日可以好的,起碼要拖延十日,本來兩個銅板的神曲,可以治好的,後在方上開著珍珠瑪瑙、羚羊犀角、人參肉桂等貴藥,能值千百塊才好。

  至於藥劑溫涼燥熱,能互相抵消力量更好。使不能抵消,成為一劑毒藥,也無妨礙。因為有錢的人,向來不肯吃苦,煎好了藥,只一沾唇便算喝下了。陳玉仁對於這種種心理,研究甚深,所以大有聲于朱門巨邸之間,但他卻也真有拿手。因柳塘說明璞玉是督署秘書長的未婚夫人,急於求愈,就用心調治,又告訴了許多保養之法。

  好在柳塘家中錢財充盈,伺候周到,沒有幾天的工夫,已把璞玉調治得大為見好。眼睛開割以後,割痕平復,可以睜開,只剩了徐待復原。身體也漸漸轉好,飲食加增。柳塘看著,不但對璞玉的痊癒,引為快事,尤其證明他能內科用中醫外科用西醫的主張,完全勝利,覺得得意。當時雪蓉常日伴著璞玉,太太和玉枝也常去和她說話兒。璞玉感到心中舒豁,好得更快。

  但她因為住在雪蓉房中,隔絕了柳塘的出入,剝削了雪蓉的當夕權利,十分不安。起初還以為柳塘竟在玉枝房裡,以後聽雪蓉告以玉枝實際的地位,璞玉才知每夜獨宿書房,不由更驚訝他的盛德,增加自己的不安,就要求另移別室。柳塘、雪蓉都不答應,璞玉以去留要挾。玉枝才從中解圍,把璞玉邀到她房中去住,柳塘才又回了雪蓉房中。

  在璞玉養病期內,警予每日都有信禮前來,但守著前約,並沒親身來過。忽有一日,趙宅僕人持函前來安駕,請柳塘稍候,敝上就要過訪。柳塘等了一會兒,警予坐著洋車來了,警予被請入書房,丁二羊也被寶山拉入門房坐地。警予見了柳塘,相揖就座之後,連叫糟糕。柳塘問怎麼了,警予道:「我們這個副官車夫的嘴,實要不得。他到了督署,就把我要娶璞玉的事,對署裡人亂說。不知怎麼又傳進王督軍耳裡,今天見面,就問我可有這回事。我不能隱瞞,只得承認。督軍一時高興,又犯了他那半吊子脾氣,立刻把他新置的一所帶新式家具的樓房,送給我,又送三千塊錢辦事。

  這還不算,他又知道我正式行結婚禮,就叫收拾督署花園的大禮堂,借給我辦事。他自己要做證婚人,他的六姨太太也再做介紹人。督軍的大太太還在原籍,現時督署裡就是這六姨太攝行家事,和督軍一樣的熱氣。她早上聽見信兒,午飯時已經把兩隻鑽戒四副金鐲的厚禮,送到我家裡了。署裡同事也都跟著起哄。今天半日,我已接了六十多份禮物。督軍還直問我辦事的日期。我鬧得騎虎難下,方才罵了二羊一頓。他憨皮厚臉的也不理會,反說應該這樣。我無可奈何,正要尋你來商量,督署又來電話叫我去,我只好先打發人安你的駕,又跑到督署。督軍見了我,就說咱們是親戚了。

  我聽了莫明其妙,他告訴我說,他的老太太聽到這事,說璞玉可憐,受了許多罪,才熬到今天。不過她出身微賤,又沒有娘家人,難免有人瞧不起,還怕日後趙警予變了心,給人家氣受,所以老太太要認璞玉作個乾女兒,吩咐叫我帶進去見面。我聽了真覺不敢高攀,辭了半天。督軍倒說道:『難得老太太高興,你怎就不肯瞧著我的薄面,給她一點樂兒?』我沒話可說,只好告訴璞玉有病,現時不能進去。督軍就傳軍醫處長文二山,給她治病,趕快治好,好進去見乾娘。我沒奈何只得答應出來。你看這可怎麼好?簡直小題大作,章法全亂了。」

  柳塘含笑拱手道:「恭喜恭喜!難得璞玉居然得有這樣際遇,這樣運氣。雖然凡此皆不足為老兄之榮,但在璞玉,卻是苦盡甘來,可以稍償年來困厄。你也得為她忍受麻煩,勉力從事。」

  警予道:「事到如今,我不勉力從事,也沒法兒了。現在請問璞玉病勢如何,幾時可以進府去見督軍老太太?」

  柳塘想了想道:「這個我也不能斷定。督署不是還派人來看麼?最好就請那來看的人定奪。他說幾時可好,就是幾時辦事。」

  警予道:「對,文二山大約一會兒也就到了。」

  柳塘道:「可有一樣,關於你老兄的事,我們還未曾對璞玉提起。文二山來了,還得請他口角留神。」

  說著見警予沉吟不語,就道:「要不然就與她說破也好,我們再跟著解釋。好在璞玉身體已然好了許多,經得住刺激。再說女子多少難免有點虛榮心,她聽到王督軍主持婚禮,偌大面子,也許叫我們省許多口舌。」

  警予道:「一切拜託。實在並非我著急,只因人們鬧得太凶,已沒法推搪了。」

  正說著,忽然寶山進來,稟報說有位文處長求見,已在門外下了汽車。柳塘急忙和警予接出去。文二山是個和藹可親,短小精悍的老頭兒,身穿袍子馬褂,卻在身後隨著馬弁,代提醫具皮包。警予先招呼一聲,隨給柳塘介紹,才同入客廳。坐定之後,文二山先向柳塘讚揚了幾句熱腸古道風義過人的話,又對警予調謔數語,就問:「嫂夫人在哪裡?我不但奉命看病,還奉命問候呢!」

  柳塘道:「警予未婚的夫人,暫住在小妾房中。您請稍候,我叫人先去知會一聲。」

  說著拉警予到一旁,低聲問道:「警翁,你也進去麼?」

  警予道:「但憑尊命。」

  柳塘道:「爽性你也陪著進去吧。不過我先不告訴她,只提文處長一人好了。」

  隨即走出門外。見寶山在廊下伺候,就向他道:「你到後面見璞玉,說王督軍派軍醫處長給她看病來了。就提我跟著陪進去。」

  寶山應了一聲,就向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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