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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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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又道:「你就不能再挑剔她的出身,秘書長的太太,還攀不上我麼?再說璞玉這人有廉恥,有志氣,我也怪喜歡她。」 柳塘笑道:「太太這樣高興,何不就認她個妹妹?日後來往,也分外親近。」 太太道:「那也可以,這樣高抬她一下,叫趙警予高興,更重看他的太太。我們陪奩添箱,也有題目了。」 柳塘道:「好,璞玉病體好些,就叫雪蓉把你的意思告訴她,她一定巴不得認你。」 說著又讓太太到玉枝房裡坐,太太說時候不早,要去睡了,又囑咐柳塘,若是璞玉用什麼到上房去取,吃什麼叫廚房給做,才進去了。 柳塘看著她的後影兒,笑了半晌,才回入玉枝房中。自思璞玉運氣還是不錯,我這撥弄,又給她添了個幫忙的人,太太足可為勢利而冒熱氣,像嫁女兒似的,給璞玉添妝。其實她並無愛於璞玉,而是間接巴結秘書長。無知婦女對於做官的崇敬,大都如此。她們竟想不開,千里求官只為財。很多的都是貧仕,富厚之家,已有了做官的所歆羨的錢財,論實際資格還在他們以上。然而婦女大都豔說官宦,很多因此鬧出事來。十年前有位半吊子的富家,一家人都極勢利,父母子女,全是一樣脾氣。因為老爺懼內,太太主政,對於來往朋友,都按身分差別待遇。平常白丁朋友,很少能入門。只有做官的被歡迎,但也看官職大小。委任職的,只在客廳招待,薦任職的能出入內室,隨意盤桓,到簡任職就可以到太太臥室,特別優待。 但是若逢官有升降,也隨之改定待遇。因而凡是常到他家的人,只待遇上就可以看出,升沉進退。但結果並沒得到闊朋友的好處,他家晚年敗落,衣食不繼,反而倚仗幾個白丁親友資助。那些出入太太妝閣的高官,都早已沒有來往了。又一家勢利財主,平日閉門稱王,自尊自大,但只好和官宦來往。真做官的有時巴結不上,就和大官的左右四邊的人來往,聊且快意。有一次居然結識一位闊人公子,走得十分親密。那公子是個浪蕩人,在家庭中不齒于父母,因而無錢揮霍,常在窘鄉。一旦認識了財主,認為得了礦苗,就也盡力要好。以先是開口借錢,財主覺得貴公子肯用自己的錢,真是一言之借,榮于華袞,樂得應命不遑,借一千給三千,還問是否足用,公子也樂於賞收。 財主以為既已通財,交情就更深了,因而加倍上勁,和公子結為兄弟,每來必延至內室,妻女不避,共為長夜之飲。公子顧而樂之,時常流連忘返。財主就把他當作家庭之一員,給在內宅收拾出一間精室,為留宿之用,款待之優,已達極點。財主的一家都把公子不當外人。財主有個年過花信,守閨未嫁的女兒,對老盟叔十分親近,公子對這盟侄女也另眼看待。這本是朋友間常有的事,但結果可不常有了。那女兒的肚皮日見其大,好像得了臌症。 財主一家都沒甚覺察,但那老盟叔卻暗地關心。以前盡力掩飾,還可遮人眼目,以後目標日漸碩大,眼看要到消災去病的月份,那老盟叔急了,就去買了兩副墮胎藥,給這賢侄女吃。哪知賢侄女膽小,恐怕吃下去有什麼危險,堅不肯服,任老盟叔勸告迫促,她只答應著而不實行。一恍兒懷胎已經八月有餘,一天趕上財主夫婦都沒在家,老盟叔來了,看著賢侄女的大肚子,心中又急又氣,忽然想起個毒辣辦法。因為聽人說,孕婦若受跌打之傷,可以立刻把胎墮下來。現在她父母既不在家,自己何不動回手術,把胎弄下來,可以在很短時間收拾完畢,然後叫她自在床上裝病,我帶著私貨到外面拋棄,就可把這事遮蓋了。 主意已定,也沒告訴被施手術的人。他也並非施手術,而是施足術,趁她不備,猛然一腳踢到小腹上。那賢侄女嗷的一聲,倒在地下亂滾,鬼號起來,鬧得婢僕鹹集。財主夫婦也恰巧回來,老盟叔見已不可收拾,只得暗地溜了。那賢侄女掙了半天命,延請的大夫已到,看了說是懷孕將足月,突受撞努之傷,立刻便將生產。財主夫婦聽了面面相觀,只得請大夫辦理接生手續。少時一個嬰兒呱呱墜地,這嬰兒未出娘胎,已受重大拳擊。然而大難居然不死,可見必有後福。財主夫婦也沒法兒,只得姑且賄賂下人守口如瓶,一面將養產婦和嬰兒。俗語說:「七生八死。」 嬰兒正當胎期為九個足月,但若提前生產,七個月的倒可以活,八個月的反難成立。但這嬰兒卻是大命,八月所生卻仍活著。財主夫婦盤問女兒,才知道是老盟弟的成績,急忙去尋。老盟弟避不見面。費了許多周折,托人向他請示善後辦法,希望能把女兒歸他,無論為妻為妾,只求遮蓋過去。但那公子推卻說家有妒妻,萬不敢做此自尋苦惱的事,無異於表示只能逢場作戲,絕不能謀及終身。財主夫婦氣得半死,又托人問他可有什麼辦法。 那公子回答毫無辦法。簡直是委卸責任,蠻不講理。但財主卻不著急。過了些日,那公子又出入財主家中,依舊優待如前,在馬馬虎虎的關係中,又維持了些日。公子另有所歡,竟絕跡不往。到現在光陰荏苒,那女兒已有三十多歲,老守閨中,做那種未嫁的母親。但那個無父之兒,竟和財主夫婦認為親生,呼外祖父母為父母,呼生母為阿姊,以掩耳目,恐怕永遠這樣下去了。看起來我這位太太,也是那種勢利的人。倘若家中常有官員來往,她一定也特別優待。想著笑了一笑,回到玉枝房中。聽雪蓉那邊已安靜了,就吸了幾口煙,自回書房套間去睡。 次日醒來,雪蓉過來伺候起床。柳塘問璞玉如何,雪蓉說:「在夜裡哭過一場之後,已經完全清醒,說了半夜的話。」 柳塘問她說什麼,雪蓉說:「說了好些老話,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幾樣要緊的。她想她的小兒子,求我再托你給尋找;她要見你,給你磕頭道謝。她說受了你的大恩,暫時沒法報答,只可先給你磕頭,表表她的感激。還有她說不願在這兒打攪,住兩天就走,仍去自己做事。又求我轉告你,不要叫趙警予跟她見面。」 柳塘點頭,心想此事還大有波折,就道:「別的你不用管,你只設法留她久住,還得用舊日交情感動她,叫她安心。你再把我的為人告訴她,請她別存著世俗之見。大約太太今兒也要去看她,大家叫她住下去。我這就去請大夫,內科請陳玉仁,調理她的身體;外科請穀又峰,醫治她的目病。等好了些兒,再辦警予的事。你可記住不要漏話,我也叮囑太太和玉枝。」 雪蓉道:「你若辦成這件事,真是功德。趙警予也是運氣,早不來,晚不來,偏巧在別人辦到八成兒時候,他來承現成。」 柳塘道:「這時幸而他來,不然璞玉怎麼歸著。」 雪蓉抿嘴一笑,不再言語。柳塘道:「趁早把你心裡想的那句話,忘乾淨了,再不許存在心裡。」 雪蓉笑道:「我心裡的話,你知道是什麼?」 說著就伺候柳塘吃點心吸煙。 過了一會兒,柳塘要去看璞玉,就先到內宅,約著太太同去,暗地囑了幾句,才進到雪蓉房中。見璞玉仍在床上閉目坐著,但面上已洗得光潔,身上也換了衣服,想是雪蓉替她收拾。雪蓉立在她身邊,告訴我們老爺、太太來了。璞玉就要下床,柳塘忙攔住道:「不用不用,你還坐著。你是病人,不要拘禮。」 雪蓉也按住了她。璞玉道:「張二爺、張太太救了我的命,又留我住在這裡,我真沒法報答。」 柳塘道:「不必說這個。你只安心養病,不要愁煩,也別客氣。雪蓉是你姐妹,自然沒什可說。我是雪蓉的丈夫,太太也向來沒有脾氣,和雪蓉比姐妹還好,你就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我既為著雪蓉把你救出來,就得把你救到底,才對得住雪蓉。再說我家裡從上輩雖行善,沒有只行半截兒的,必得把你的病治好,你的孩子找著,再給你打算好生活的路,才能放你走呢!」 璞玉道:「張二爺,您真是佛心。可是我不敢那麼打攪。」 太太道:「你別這麼客氣,打攪又怕什麼?我們大小還是個財主,養你這麼百八十的,也養得起。別說我們,就是你妹妹雪蓉,拿出她一點兒體己,也足供你十年,你就老實呆著吧。快治好眼睛,跟我們鬥牌。告訴你,我們老兩口兒加上倆姨奶奶,本來正夠手兒。只可恨老爺一摸牌就犯煙癮,我們都不要他,所以湊不成局。你一來可好了,我快請大夫給你治好了,痛痛快快玩兩天。至於你的孩子,我也叫老爺用心給找,不論花多少錢,費多少力,非找著不可。」 璞玉聽著流淚道:「太太,我實在沒話說了,您一家人的善心,叫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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