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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一下車,男女掌班都接了出來,巴結一陣,雪雁才進到給她預備的本屋,女掌班在旁陪著。雪雁見房間收拾得很是講究,頗為滿意,但還故意挑了些岔兒,什麼燈安的不合適,桌子式樣太舊等等。女掌班一疊聲叫打電話喚電燈房、家具店。雪雁客氣了兩句,才去應酬客人。隨後,另一撥打牌的客也到了,班子慣例,每有新人進來,原有的姑娘也得邀客打牌,以資慶祝而表歡迎。等到半夜之後,雪雁把別的客人全打發走了,只留下那位趙大爺,預備給他第一竹杠。但留下之後,卻對他說:「今日初進班中,要去拜望同院姐妹。」

  便把趙大爺蹲在房裡,自己出來,叫老媽請來女掌班,對她說明此意。

  女掌班還暗贊,雪雁真是名妓,過節兒一點不差,豈知雪雁是另有用意呢。當時,就領她到各搭住的姑娘處走了一圈,在介紹時只稱呼排行,並不說出名字。隨後又到一間房中,把櫃上的孩子全喚來拜見雪雁,一共有五六個,女掌班指著說,這個老二,那個老三,以至四五六七,又叫她們稱雪雁大姑。雪雁瞧著這幾個孩子,年歲最大的不過十七八,小的只有八九歲。有兩個細皮嫩肉,好像自來水、機器面的精製品,有兩個卻是烏黑蒼老,污濁醜陋,瞧不出是什麼原料所成,好像從小兒吃果根樹皮和塵土長的,大約是什麼窮山惡水地方逃難而來的災民,被掌班用賤價整打買來的。

  人們常說班子裡的老鴇,有改頭換相的奇術,能把粗製品改為精製品,但對於這樣的人胚,也恐回天無力。就只看她們自幼裡的一雙畸形小腳,說三角不三角,說圓錐不圓錐,若是切下懸諸國門,招人辨認,恐怕便有博學好物之士,也不能看出那是一雙什麼腳,反許以為是什麼初次發現的深海動物。這樣的人,養在這裡,豈不白費食糧?但雪雁也無心思索掌班買這村女的原故,只注意自己要尋的璞玉。但是看這一群人中,年歲狀貌都不相符,就向掌班詢問,班裡連搭住帶櫃上的共有多少姑娘?掌班答,一共有十三個。雪雁故意問道:「我只看到十一二位,別是有出門的吧?」

  掌班掐指給她計算:一號裡寶紅,二號裡翠喜,這個老三,那個老六,算起來恰好十三人,都是雪雁才見過的。雪雁心裡納悶,暗自尋思,這院裡竟沒有璞玉這個人,我豈不白來一趟?但終須打聽清楚,好去回復張二爺,但是不能再問掌班,只好慢慢地向同院姐妹探聽。想著,便回到自己房中陪伴那趙大爺。一夜成績,落了不少的錢,存在一邊。

  次日,趙大爺走後,白天較為清閒,雪雁暗使老媽打聽,同院姐妹有幾個久在此班,幾個新來不久。老媽回報有月琴、寶紅、小鳳、美樓四人,都已搭住一年以上;別人只有三五月不等。雪雁便先去到月琴房裡,聯絡感情,敘說閒話。那月琴是個二十歲的少女,素以好熱客著名,外號叫內火外寒。因為她有一次熱上個小拆白,把衣服首飾,全給倒貼出去,到了秋末冬初,天降微雪,旁人都穿上小毛皮衣,或是棉衣,她竟仍穿著一身雪白的紡綢單褲褂。

  客人瞧著就替她發冷,她卻自稱心有內熱,煩躁不堪,所以穿單衣取涼。如此倒黴多次,弄得焦頭爛額,還是不肯悔改。最近又和一個年輕的光蛋情熱,茶飯無心,神不守舍,把兩撥常捧場的好客,都給得罪了。男掌班大怒,就趁那光蛋來時,堵著房門大罵,並且拿刀動杖的恫嚇,把那光蛋嚇跑,再不敢來。月琴失去情人,對掌班怨恨萬分,雖不敢明說,但背地不免咒駡。這時,雪雁和她閒談,不由便談到這裡掌班。雪雁留著心眼兒,便稱揚道:「這裡掌班,倒是很懂面兒,人也不錯,我看跟咱們都很好啊。」

  月琴哼了一聲道:「好啊,那看跟誰。你新來,事由兒又好,她自然另眼看待。我也曾從這種日子過來,請看現在是什麼樣兒?」

  雪雁故作醒悟道:「呦,原來這樣,我倒把她錯當好人了。其實也難怪,開班子的有幾個不勢利眼?」

  月琴道:「她豈止勢利?又奸又滑,又狠又賊,簡直是個毒的。你沒見她怎樣待櫃上孩子,打罵先不用提,只說飯食,每日蒸一鍋玉米麵餅子,給那倒運的吃。六個孩子,有四個紅倌,兩個跑茶客的,永遠吃玉米麵餅子。四個大的,吃飯另有規矩,若是頭一天能上三撥茶客,第二天就吃兩頓精米白麵;若是有一撥住客,就給兩樣菜吃,若是有牌局,就可以隨著搭住的一塊兒吃四個碟兒;若是不開業,第二天就不給飯吃。有一回,那個老四,三天沒吃飯,餓得上土堆裡吃了許多燒乏的煤球兒,你看多麼萬惡!好在她的孩子,大半是拐來騙來的,就是買來的,也花錢有限,所以作踐死幾個,也不在乎。我來了一年多,親眼見打死一個,餓死一個,賣到關外一個,送到四五等窯子一個,真不把人當人。」

  雪雁心中一轉,就問道:「她為什麼把孩子輕易轉手?是長得難看,還是沒出息呢?」

  月琴道:「咳,有什麼提頭兒?反正不是前世作孽的,絕落不到她手裡。那個賣到關外的,方才九歲,被她打得吐了血,跟著又得肺病,她趕忙請醫生調治,暫時稍為見好,她知道那孩子再活不長,就趁著沒死,賣了出去。在那人販子來看時,她給孩子打了幾針嗎啡,弄得精精神神,歡歡跳跳的。到領走那天,又給打了幾針,人販子領著孩子,一直上了火車,到半路上,嗎啡勁兒一懈,才看出是個病人,卻是沒法兒回來了。你看她夠多麼壞!」

  雪雁點點頭道:「還有那個送到四五等的,又是為什麼呢?」

  月琴道:「別提了,那更叫人慘得慌!在前一個月光景,這院裡馬掌班不知從哪里弄來個女子,約摸二十多歲,長得還是很好,頂可憐的是帶著兩個孩子,全是男的,一個五六歲,一個三四歲。那女子大概是受了騙,一進門兒,女掌班叫她收拾頭面,更換衣服,預備接客,那女子不知為什麼跟她衝撞,當時就挨了一頓狠打。可憐那兩個孩子,在旁邊看見他娘挨打,都往娘身上爬,女掌班一棍子,把那大孩子的肋骨打折了。敢情那孩子原就有病,這一受傷受怕,當天晚上就大口吐血,折騰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死了,立刻用破席捲了,拋到河裡。女掌班接著逼那女子。到底打服了,答應接客,可是因為糟踐得不成樣兒,只好叫她先養幾天。

  哪知在這時候,竟有人來打聽,要把那女子弄出去。掌班恐怕有事,就把她藏了起來,送到寶德裡三鳳班去混,因為三鳳是三玲的聯號啊。但是那女子好像得了神經病,見人不會說話,動不動就哭起來,再打也沒有用,那樣怎能應酬客人呢?依著男掌班,還想將養她,說很好的材料,糟蹋了可惜。女掌班卻犯了心思,覺得那女子是男掌班勾來的,疑惑他存著別的意思,就下狠手把那女子賣給趙家窯了。」

  雪雁聽了一怔,心想,這可糟糕,璞玉雖已有了下落,但她已落到下等地方。聽張二爺的意思,像要把她救出收在家中。現在她落到那種地方,一定作踐得不成人樣兒,而且也把人污穢了,張二爺又怎能要她?但轉想,那張二爺還屢次談到她的孩子,也許別有用意,並不專注她的本身,就說道:「真是太狠了!那個女子送出去有日子了?」

  月琴道:「我倒記不清,大約不夠半月,也有十天。」

  雪雁道:「她不是還有一個孩子,難道也跟著上那地方去了?」

  月琴道:「並沒跟著,在送她出去以前,掌班早就把那孩子送到別處去了。」

  雪雁道:「帶到哪裡去了呢?」

  月琴道:「我可不知道,只在那天,我聽見那女子哭號著要她的孩子,又被女掌班打了一頓,方才住了,我才知道他們把孩子給弄走了。」

  雪雁心想,事情已然大致明白,若再絮叨,恐怕惹她疑惑,就岔開了,說些閒話,方才回到自己房中。

  天夕時張寶山來了,雪雁把所打聽的情形訴說,叫寶山趕快去報告給柳塘,並且請示該如何辦法。寶山急忙出了班子,趕回柳塘家中請見。柳塘喚他進去,問有何事。寶山把雪雁告訴的話一一轉述,柳塘不勝歎息,遂把雪蓉叫來也告訴了她。雪蓉聽璞玉苦中加苦,想起同事照拂之情,十分淒慘,就央告柳塘務必快去救她。不知柳塘意思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陋巷問殘花淒涼夜話 高軒遇大戶邂逅交期

  話說雪蓉聞聽璞玉受苦,央求柳塘相救。柳塘沉吟半晌向寶山道:「那趙家窯是什麼地方,你去過麼?我以先曾去過兩趟。那是下等娼窯的聚處,車夫小販花錢的地方。」

  柳塘道:「璞玉還不知落在哪家。我們總得先找著她,再想法搭救。你有法兒找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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