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寶山道:「這倒不難,可以挨家去看。有兩種階級,一種和班子仿佛,進門需要見客,才能見著姑娘,但這種不多,只有幾家。另外便是最下等的,姑娘坐在房裡炕上,遊人從窗眼便可以全看清楚。你只把那個璞玉的相貌仔細說說,或是給張相片看,我破一天工夫,前去尋找,也許能找著。」

  柳塘道:「我也並沒見過,還是二姨奶奶說。」

  雪蓉就把璞玉相貌身材,仔細描述。寶山聽著,似已領會,就道:「好了,我現在就去一趟。」

  柳塘道:「等等兒,我也想去看看,一來看看眼界,二來遇著了璞玉,我就裝著花錢客人,跟她說幾句,問問情形。」

  寶山道:「那種地方,您如何能去。」

  柳塘道:「沒關係,我一定去。」

  寶山道:「您這樣也去不得。莫說像您這樣,就是我也得換身短打衣服扮作工人,才可以去。若是原樣兒,他們看著眼生,就許受了地痞的欺侮。再說您尋著璞玉還要花錢。若是穿著像上等人,那裡毛夥就要疑惑,攔著不讓進門,豈不白去一趟?」

  柳塘道:「那麼我還改扮一下,可是上哪裡去尋衣服呢?」

  寶山道:「您若不嫌屈尊,我可以把我父親的舊衣服取一身來。」

  柳塘道:「好極,你快去取。你自己也改扮好了,咱們就走。」

  寶山退出,半晌方才回來,身上已換了藍色短衣很大褂子,釘著兩個大口袋,鈕絆甚多,好像戲臺上武丑夜行衣一樣。腳下換了破布鞋,頭上一頂鴨舌帽,宛然是個修理電燈工匠。他替柳塘拿來一件毛葛夾袍,一頂舊瓜皮帽,和一雙青布雙梁鞋。柳塘換上以後,簡直成了個老窮酸,還是不像下等人,像個落魄的窮秀才,仍和下等人形神全異。柳塘對著穿衣鏡照照,不由也笑了,問寶山道:「娼窯胡同裡,可有像我這樣的人走動?」

  寶山搖頭道:「我沒見過。您怎樣改裝,能掩藏富家翁樣兒,也改不了念書人的神氣。」

  柳塘道:「我就算個窮念書的也罷。我是外鄉人,在天津坐館二十年,沒有回家,也沒有走過邪路。如今老了,反倒受不了孤單,想逛逛胡同兒,這叫臉老入花叢。咱們走吧。」

  雪蓉笑著叫回柳塘,附耳說道:「你裝得倒罷了,只是跟他一道兒,算是爺兒倆還是朋友呢?」

  柳塘道:「沒有爺兒倆一同逛的。我們算是朋友,不過單看年紀,好像我這老頭兒領著年輕人學嫖,未免缺德,哪知倒是年輕的領老頭兒開眼。」

  就叫寶山且先出去了,雪蓉又附耳說了一句,柳塘笑道:「我不過這樣說,你竟當真了,難道我真不要命,偌大的年紀,要上醫院去治風流病?再說我也沒那樣能力啊。」

  說著便隨寶山走出。門房僕人看見主人這樣裝束,都又驚又笑,柳塘也不理會,出門雇車直奔趙家窯。

  這趙家窯大約在當初是燒磚瓦窯戶的所在,以後世變滄桑,竟又成娼窯的聚處,窯字又雙關的被用上了。附近周圍俱是熱鬧的街道,無限春光,全隱藏在市肆後面。車在一條狹巷口外停住。二人下車入巷,見巷中闊不及三尺,一面是磚房,一面黃土為牆。每逢兩人對面行過,若都是胖子,就得有一人倒退回去;若有一個胖子,兩人全得側身橫行;若都是瘦子,也得用力擠著才過得去,在磚房那面的,磨得衣服嘶啦作響;在土牆一面的半身沾滿黃土。進了小胡同,一轉彎便見燈光明亮。一條胡同,兩面都是小門,每個門口都有一盞燈,雖不甚亮,但為數很多,也就覺得火熾。胡同中行人接踵,什麼樣的都有,卻以短裝居多,走路一溜歪斜,口中笑著罵著唱著,有的談論今兒這大娘們兒不錯,還是一身細盔甲;有的說這個新來的好體面身板兒,比三等那個大衛隊還壯,可惜今兒我的錢不夠,明天准來騎她一下。

  柳塘雖然久曆花叢,但對於這些話,還不甚明白,詢問寶山,才知道這種地方,因為遊人多是賣力氣的壯漢,所以選美眼光,多注重健碩,以求勢均力敵,起打嚴實,嬌弱的便不為人所喜,所謂好身板者是也。又因這地方多是低等貨色,面上還可以用脂粉遮飾,但沒有脂粉的部分,那便蒼老粗黑,不堪承教,偶然有一個細皮嫩肉,就要驚為創見,所謂細盔甲是也。寶山又問可要挨門看看,柳塘點頭。寶山道:「那麼您跟著我,無論誰跟您說話,不要答理。」

  兩人走到一家門首,方要進去,忽見門外有兩人在吵嘴,都是衣服襤褸,像拉洋車的樣兒。一個長人指著個矮子罵沒良心,先前連來兩次,我都給你貼一半彩,今兒你就不請我,也該貼一半兒。矮子說:「你貼我那是你願意。現在我沒有錢,你不能當賬討。」

  那長人道:「你就不貼,借一毛錢總成了。」

  矮子說:「我已說過,一個大沒有,拿什麼借給你?」

  長人說:「我明白你是把錢留著,回頭閃開我,自己來樂。今天我算跟上你了!」

  兩人嘈了半晌,才走開了。柳塘悄問寶山:「什麼叫貼彩?」

  寶山道:「這兩個字原是變戲法兒的行話。變戲法的,管所變的東西叫做彩,大約因那些東西,都是美麗吉祥,所以用這『彩』字。變時一個人身上帶著東西,用巧妙手法現出來,另外用一個人幫襯。但若那幫襯的人,身上也帶著彩,由那主變的人暗地從他身上取過變出,看的人還以為仍是那主變的人身上所帶,驚訝他何以能帶許多東西,並不知出於幫襯者身上,這就叫貼彩。還有一種遞彩,是那個幫襯的由自己身上取出,遞予主變的人,瞧著也像主變人身上取出一樣。下級社會的窮人,時常結隊嫖娼,因為人人經濟枯窘,不願自做主人,就由大家各出微資,幫助一個人做主客,去挑識妓女,大家跟著取樂。

  但內中也有不成文憲法,大概作主客的,因有特別權益可享,當要出十分之二至十分之五的較大比數,其餘由別人湊足。但在湊集時,必須秘密傳遞,以免被妓女看見,知道他們是不合法的股份公司,也是不堅固的團體組織。只有一個股東覺著不合算,不交股款,立刻就得倒閉,因而遭到輕藐,損失樂趣,就和變戲法的貼彩,不肯使人看破機關一樣,所以起這名字。不過那多是出於茶敘時候,因為可以大家同樂,方才容易集資。若是到這地方,個人解決性欲,朋友照例擯諸門外,不許參加,誰也不肯盡這個義務,不享權利的入股投資。向沒聽見貼彩的話,方才這兩人的交涉,很是奇辟。」

  柳塘聽了好笑,便和寶山走入院中。只見小小院落,卻是原始式的建築,三面的房子,全是單間,每間有個小小的門,小小的窗,好像從土牆挖孔而成,頗有陝西的土窯風味。院中掛著一盞燈,每間房中也都點有燈,放在近窗之處。妓女都是擦滿臉怪粉,通紅胭脂,在窗口迎燈而坐,以求適合燈下觀美的科學條件。她們從窗口瞧著外面遊人,其實是盡遊人向窗內看她們。試想一個紅白分明的女人臉,掩映於燈光之下,顯露於窗戶之中,遠遠看著,這臉兒能發出絕大的誘惑力,使那些興致勃勃的遊人,更加不能忍耐,這就是炫露的力量。所以有人說,現在大商店的窗內陳設,就是效法這種地方,裝飾貨物引起人的購買欲,和塗抹女面以誘起人的性欲,實在說不出是兩樣方式。而且拋開外國不算,中國商店還把貨物,深閉固藏,不解炫露的時候,這下等妓寮,早已行著窗戶政策了。但也有不守在窗口,而出來立在門旁,或守在院中,就近兜攬生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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