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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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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塘道:「也是因為玉枝年歲太小,跟我老幼過於懸殊,而且我向來有種意思,一個女子嫁給男子,無論作妻作妾,總是要男子作終身依靠,這就是『良人者仰望終身』那句話。男女年紀雖然不能完全般配,但也須差不太多,譬如男的三十,女的二十,兩人都活到六十歲,男子死時,女的也已五十歲,剩下十年倒還易過。倘然男子已然五六十歲,娶個十五歲的作姨太太,男子即使能再活十年,女的也只二十五歲,後面還有三四十年,將要作何歸宿?若要再嫁別人,青春恰恰已經過去,也得不到很好結果,那不是缺德害人麼?所以,我對玉枝就是這樣想法,她太小了,我偌大年紀,何必誤她終身?不如作些好事,認作乾女兒。我現在既得享些天倫之樂,將來尋個好主兒,把她嫁出去,不但得一門親戚,還可以活著有惦念我的人,死了有哭我的人,你說對不對呢?」 柳塘說完,見雪蓉默不作聲,而且面容蕭瑟,疑眸斜視,似有所思。柳塘瞧著她的神色,再回思方才所說的話,心中突有所悟,方在暗叫「糟糕」。雪蓉已悄然說道:「你的心眼兒真好,玉枝的運氣更好,居然遇見你這樣好人,替她想得這樣周到。」 柳塘聽了更暗自叫苦,痛恨自己糊塗,只顧覺著認下玉枝是一件義舉,竟得意洋洋的信口亂說,卻忘了這話對任何人都可說得,只有對雪蓉萬萬說不得。因為她與玉枝是同等地位,年歲相差無幾,兩樣待遇自有偏重不公之感。但若不說破內情,雪蓉還可能認為我情有獨鍾,另有新歡。如今這一說破,可就鑿開她的混沌天真,又對我心灰意冷了。她聽了自己的話,第一先要想到她和玉枝身份相同,年紀相近,卻受了差別待遇;第二我既自知老邁,為何對於玉枝就老,對她就不覺老?第三我自覺不能管玉枝的終身,就認作女兒,遣之別嫁,難道收她作妾,便能管到她的終身?這些還不要緊,最可怕的是我說出男女應該年貌相當,就無異告訴她和我年貌太不相當。 而且我對玉枝,是為玉枝著想,所以不願損壞她的幸福,我對雪蓉,是只為自己著想,卻不顧她的終身,這樣可能把她的感情完全鬧壞。我真太欠思索,說出這莽撞話,想收回也難了。想著,就含糊其詞的道:「我也不是好心,只因有了你,我就一切滿足,絕不再需要他人,就在對你絕望的時候,我也不想再娶別人,只為太太不依,我才故意選了年紀極小的玉枝,起首就打算叫她有名無實,日後得機會就打發出去。我若真心要娶姨太太,又何必選這樣小孩子,挑個歲數大的,不更能體貼麼?」 雪蓉聽了,似乎對他的話很能接受,臉上漸生笑容,遂把玉枝拋開,說起別的閒話了。 柳塘知道越描越黑,也不再提玉枝了。又閒談了一會兒,雪蓉神色之間,已變得十分和悅,以為她終是年輕,也許把方才的話未加深思,就混了過去,心中方覺安穩。卻不料雪蓉當時固然未加深思,不久就拋開了,但是一種痕跡,已深印在她腦中,將來有觸即發,更難消滅。日後雪蓉與柳塘不能共全始終,鬧出許多風波,以致落得一個晚景淒涼,一個風塵落魄,都是起因於此啊!當時二人說了一會兒,便自就寢。 一夜無話,次日早晨,雪蓉方才起床,玉枝便入房伺候,替雪蓉料理一切。雪蓉見她這樣殷勤,情知是對自己以庶母相待,想到她若是個姨太太,身份相等,何能相下?自此更可看出柳塘的話絕非虛偽了。因而盡祛妒心,跟玉枝十分親熱。等到梳洗已畢,玉枝領著雪蓉,到太太房中伺候,太太房中還有幾位留住的親眷,周旋一會兒,時候不早,才一同回房,照顧柳塘起床。柳塘起身之後,雪蓉又在玉枝教導之下,學著給柳塘燒煙。柳塘在兩美中間,一面領略旖旎風光,一面享受天倫樂境,倒也覺奇境獨辟。午後柳塘出去閑走,雪蓉、玉枝除去在太太跟前,常是一室相守,說說笑笑,感情越發濃厚。 晚間柳塘歸來,夜晚無事,便又作起閨房清課,雪蓉自也隨著玉枝加入受教。兩人俱都聰明,柳塘在青燈課字、紅袖添香的境界中,頗能自得其樂。這樣一直過了個月有餘,柳塘和她們二人打成一片。有時儼然正坐的自居嚴師,也有時返老還童,和她們嬉戲,漸漸好像在身體中注入年青的血,不再感覺頹唐了。而且雪蓉尚是處女,未經滄海易為水,就是勺水滴涔,也覺得滿意,便走在沙漠中,不能見水,也不以乾渴為意。柳塘見她易於應付,反而自覺英雄,以前本是見大敵怯,如今竟變為見小敵勇了,因此房幃間肆應從容,毫無痛苦,自喜娶雪蓉的得計,以為柔鄉終老,晚境足娛了。 一日,雪蓉忽問起璞玉,柳塘把那次到三玲書寓失敗而歸的情形說了。雪蓉只有替璞玉歎息,覺得三四千金,為數太巨,絕沒有叫柳塘為個陌生人破耗重資的道理,何況花了錢還未必成功,就也不向柳塘催促。大凡人都是自顧自的居多,很少視人如己。雪蓉既得了安身立命之所,快樂度日,也就不大以璞玉為念了。又過了兩三個月,柳塘家中妻妾相處頗安,玉枝的事也並未洩露,大家過著很舒服的日子。但只太太卻把雪蓉、玉枝二人看做長成了的母雞,認為進門就該下蛋,在一月之後,就時常背地詢問她們,月信是否照常,生理是否變態。雪蓉從柳塘枕席之間,還能得些知識,容易答覆太太的問句,可憐玉枝還在混沌之天,聽了太太的話,只有紅臉不語。 又過些日,太太見她們還毫無喜信,就把背地詢問,改為當面嘲笑,常在人前指著雪蓉、玉枝,說我家娶來一對廢物雞,連一個下蛋的沒有,如此多次。偶然遇有親眷在座,反駁她說,才娶了幾天,就跟她們要孩子,未免太心急些,再說,不下蛋也未必只怨母雞,還許公雞是廢物呢。也有人取笑太太,說你這母雞,比她們來的還早,也照樣沒下過蛋,還有臉說別人!太太卻反駁說,正妻責任首在持家,生子只是附帶的小部分,若是替丈夫納妾,就把這一小部分的責任移轉到妾的身上了;妾卻是專為生子的,若不生子,難道用她們作擺設?雪蓉聽了這種話,不勝煩惱,憂悶。玉枝卻是羞憤難堪,有冤無處訴。雪蓉還可以背地向柳塘訴說。 柳塘很坦白地安慰她說:「太太真是無理取鬧,莫說現在對你談這問題,還嫌太早,即使再過些年,還沒有子息,你也不擔責任。因為我年紀已老,又有很大煙癮,本身就沒有生育的能力,怎能怨到女人身上?只為我國數千年來,習慣重男輕女,發生了許多沒道理的事,例如女子願為男子守貞,男子卻無須為女子守義;女子從一而終,是人間大道理,所以死了丈夫,還不許改嫁;男子不但死了老婆,能夠續娶,並且同時有三妻四妾,也是應該的。就因為這種道理,所以女子就單獨一身,擔起生育責任,不但本身生理上有了缺陷,不能生子,要自己負責任,就是丈夫生理有缺陷而不能種子,也要女子負責任。 自古來隻聽見妻子不育,犯了七出之條,給休出去,沒聽見男子不能生子,被老婆給趕走。因為向來就沒人懷疑到男子的能力,只就女子身上注意,好像男子都是上帝精選的生育專家,無可疑議,女子卻似成色甚差,必須詳察細檢。古今來不知有多少女子,本身生理健全,只為嫁了不健全的丈夫,反倒代丈夫擔了不育的責任,受到虐待,喪失幸福。我很明白這種道理,絕不能把責任推到你身上,反而應抱歉自己老弱無能,連累你膝下淒涼,得不到兒女之樂。至於太太那面,她因為自幼在舊式家庭長大,一肚婆婆經媽媽例兒,受病已深,我實沒法對她講得明白。你也不必理會她的話,只給個左耳入右耳出罷了。」 雪蓉聽了只笑,說:「你倒想得開,可是若真像你說的一樣,往後就沒有生養的指望了?你雖不理會,太太可極關心,往後怎麼辦呢?」 柳塘道:「慢慢再說,我也許拖別人家個孩子養著,解解寂寞。」 雪蓉聽了,似乎有所感觸,低頭深思。柳塘問她想什麼。雪蓉道:「我又想起璞玉,她本有兩個男孩子,我都見過幾次,兄弟倆全長得很好,又伶俐可愛,不像窮人家的兒子。上次你去三玲書寓,聽見她那大孩子病重,現在也許沒有了,小的總還活著,我想,倘然……倘然……」 柳塘見她吞吞吐吐,就問倘然怎樣。雪蓉笑道:「我在胡思亂想。倘然你能把璞玉救出來,收下了她,可以落個現存兒子。」 柳塘哈哈大笑道:「你真奇想天開。若照你說,我的兒子可太多了,街上討飯的女化子很多抱著小孩,我若都收留下,兒子豈不成千論百了?」 雪蓉道:「你是沒見過璞玉和她的孩子,才這樣說,璞玉的人品,恐怕在大家戶裡也尋不著幾個。那孩子更是誰見誰愛,只為命苦,才落到這個份兒。可是,現在也許作踐得不成樣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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