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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玉枝出去,須臾回報,太太房內燈光已熄。柳塘心中暗想,大約王廚已然入幕了。太太住在正房,堂屋本有穿堂可通前面中院和後面小院,到夜間她把堂屋前後門俱都關上,斷絕交通,好像十分妥靠。其實她只關上前面的,後門依然開放,王廚可以出入無阻,前面的人卻誰也不能進去。明日等雪蓉進門之後,我索性再給太太一種方便,設詞每夜把前院、中院間的屏門也關閉了,叫她加倍放心,連偷聽窗根的顧慮也免去了;我也藉此保住和玉枝的秘密。想著,就立起走出,自回書房安歇。玉枝送他到書房門口,方歸己室。

  一夜晚景無話。次日便是吉期。太太早晨起來,便把玉枝喚入內宅,暗地教給她許多迷信的媽媽例兒,和對付雪蓉的計劃。例如無論行坐,都要攆在上首,若是並坐,務要等她坐下,自己再坐,好使衣襟壓在她的衣服上面,這樣便可永遠壓制她而不受她的欺侮。在她進門,一同謁見行禮以後,有僕媽呈上一盤蘋果,你務要捷手先抓,把頂上那只蘋果撚著,咬上一口,這樣你便可比她平安。在第一次同桌吃飯時,你千萬不要客氣,攆先舉箸,攆先吃頭一口菜,這樣你便永遠比她先享口福,多吃美味。在你和她對拜時,頭兒不要俯得太低,總要比她抬高一點,這樣你便可以長久揚眉吐氣。

  太太這樣教導,可謂竭智盡忠,但玉枝聽來卻如東風過耳,滿不承情,只口中唯唯諾諾。受完了錦囊秘計,才回前院服侍柳塘起床,暗地裡把太太的話說了。柳塘大笑,心想,太太千伶百俐,這回可枉費心機了。當時吃過午飯,玉枝又被召到上房,在太太監察指導之下,大加修飾,又換上新制的華麗衣服,才回到自己房中,靜候行禮。過了一會兒,被請的親友已陸續到來,男客讓在客廳,女客請至上房。三點鐘後,雪蓉的車子,已由柳塘的心腹僕人護送到門,柳塘夫婦自然不能出去迎接,家中又沒有小輩可以代勞。但太太早已想到,雇了兩個慣走大家,久經世面的媒婆,作為女茶房兼招待員。

  雪蓉的車子到門,就由這個女茶房迎接攬扶,先悄悄的進新房去,稍作休息,柳塘也就被請到上房。這時,上房的房門隔扇,都已敞開,紅燭高燒,彩綢雙掛。這種舊式廳堂,雖然起居並不舒適,但在觀瞻上卻比西式樓房顯得氣魄闊大,尤其宜於辦事,巍峨的房舍,寬闊的院落,以及其他種種,都易於引起富麗堂皇之感。柳塘家中在這次並未陳設,毫無鋪張,只上房這一敞開,就另成個局面。男親友都由客廳出來,站在院中觀看;女賓卻都藏在上房東西里間,由簾縫和「婆婆眼」中向外偷瞧。

  這「婆婆眼」三字需要解釋,就是舊式房舍,在里間屋內,因為湊近陽光,以便於作活計的原故,大都把炕安在前簷,坐在炕上,便可由窗戶看到院中。但是遇著精細好察的婆婆,若和兒媳住連房,就嫌坐在炕上對堂屋有些耳目隔絕,若要觀察,必須下地,由門口看出去。舊式老媼又都善於坐功,不願常常上下,就設法在板牆上開個窗子,安上玻璃,這樣便可兼顧院中與堂屋,兒媳的出入行動,便一目了然,無所逃於窗戶之間。然而婆婆雖覺快意,兒媳卻感到種種不便,只一看那窗眼,就覺有婆婆鑒臨在上,怨恨之餘就名之為「婆婆眼」,恨不得把這眼用瓦泥封閉,用利箭射瞎。

  但到她多年大水熬成河,多年媳婦熬成婆之後,她也就以婆婆資格,安坐在婆婆眼兒之下,來折磨兒媳了。記得有個笑話,一位婆婆,在婆婆眼上不安玻璃,只糊花紙,卻在紙上挖個小孔,趁兒媳不防加以偷瞧。兒媳每次吃體己東西,都要洩露,情知受了婆婆眼的病,就用厚紙和布重給糊嚴。婆婆挖紮不破,心中鬱悶,竟害了暴發火眼。恰巧她的丈夫看袁子才作的《子不語》,裡面有一段牛卑山守歲,說是廣東某縣有座牛卑山,山根有穴,形如女子之陰,每到除夕夜中,若有人向穴內投以柴棒,則次年縣中婦女無不淫奔。

  後來有位縣太爺嫌其妖言惑眾,用泥土把穴封閉,哪知縣中婦女,又都患了小水不通,許多脹塞致命,只得又重新挖開。因為這般很為離奇,就對老伴兒講說,婆婆把這故事和自己的病一加參證,明白了害眼必因窗眼堵塞之故,兒媳封閉婆婆眼兒,簡直要弄瞎婆婆的眼,於是把兒媳大罵一頓,又將婆婆眼用刀割破,從此害眼的病,竟漸漸好了。以後凡是當婆婆的,都知道這故事,患思預防,對婆婆眼兒,十分經心,即使新經裱糊,也必紮個破孔,或是安上玻璃,令其豁然貫通,以免婆婆害眼。

  這且不提。當時,籌備完畢,太太一聲號令,就見前院東西廂房門內,各有一個女茶房,扶出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女來,走到出院門口,遇到一處,相並而行,再進中院入上房。玉枝心中一切都清清楚楚,只含著萬分羞澀,任那女茶房擺佈。雪蓉卻是初次入門,心裡迷迷糊糊,由房中走出,便見對面房中也走出一個少女,和自己一樣的裝飾豔麗,一樣的被個戴紅花的婦人扶著,不由心中大為詫異。及至相並而行,就不住偷眼瞧看玉枝,玉枝又偷眼瞧她。

  雪蓉心裡沒想到柳塘另娶了一位,只納悶這是什麼禮教,怎還扮出一個來陪著我?及至扶入上房,地下已鋪好紅毯,女茶房把玉枝領在上首,雪蓉領在下首,對著上面雙雙拜了下去。雪蓉只聽女茶房口中念念有詞,卻不知道她念的什麼,而且自己和旁邊的女子,都一起一跪的,拜了三次,也不知拜的都是什麼。拜完了,只聽柳塘說了幾句以後需要服從太太,和睦度日的話,太太也說了幾句老爺是一家之主,你們用心伺候老爺,使他身體康健,就是張氏功臣的話。說完了,太太又賞了兩隻紅封,由女茶房接過,又由茶房遞上兩份見面禮,玉枝一份是太太代備的,雪蓉一份卻是柳塘令心腹僕人替她備的。

  這時,雪蓉見旁邊女子,和自己同起同跪,同領紅封,同獻禮物,心中已明白她和自己是同等身份了,不由心中在驚疑中又添了氣惱,但還不敢十分決定。及至太太由座上立起,領她二人進了里間,給親戚內眷引見,指著玉枝說道:「這是我們大姨娘。」

  指著雪蓉說:「這是我們二姨娘。」

  論理該一一拜見。幸而有位年高德劭的老太太,出頭主張,只叫她倆行一回公禮,就是對著門內下拜一次,便算給大家都行過禮了。雪蓉聽了太太的稱呼,才知柳塘確是同時娶進兩妾,並且把自己排在後面,這一氣非同小可,若不是當著眾人,勉強自製,幾乎就要哭起來。心中只想柳塘以前對自己的表示,全是虛的,他說怎樣愛上自己,怎樣甘為自己犧牲,自己因感他特別知遇,才慨允下嫁。既說專心愛我,怎麼同時又娶別人?只由此一事,便可見他口是心非,說的話全不可靠,以後恐怕也沒好結果,我算上了當了。但心中雖然悲憤,卻終因少女羞怯,當著眾人不好發作,只得忍耐著。到行完了禮,便又被女茶房扶回房中休息。雪蓉自己坐著,瞧著房中陳設華美,雖覺愜心,卻終抵不過被騙的氣惱,忍不住暗自落淚。

  須臾,家中和親眷的僕婦,陸續到來,給新姨太叩喜,接著又有親眷派僕婦送來見面禮。雪蓉只得打起精神,叫女茶房把備好的封賞,一一分發,過一會兒親眷又過來參觀新房,瞧看新人。作新姨太可比不得作新媳婦,能夠坐在床上概不應酬,雪蓉卻得按著規矩,一一致敬,一一獻茶,伺候完了,還得侍立在側。直亂到黃昏,擺上筵席,雪蓉、玉枝又得換上衣服,挨席致謝,又都斟了一巡酒,方才退下各歸己室。飯後親眷紛紛告辭,她倆還得跟著歡送,有住下的也打上了牌,她們也還得去伺候,過一會兒,經太太吩咐,回房休息,不用再出來了。二人退下,這一天的累工戲才算演完。

  歇了會兒,女茶房向雪蓉說,請她到玉枝房中去走走,雪蓉問:「去作什麼?」

  女茶房也沒講出道理,只說這是個禮。雪蓉明白是因為自己是二姨太太,所以先去拜大姨太太,心中甚為不忿,更引起對柳塘的怨恨,但也不好說不去,只拖延著說:「等會兒。」

  哪知不大工夫,玉枝倒來瞧她。雪蓉自不好不加招待,但神情終冷冷的,倒不是對玉枝有所嫉妒,只是因柳塘而遷怒到她罷了。玉枝見雪蓉冷淡,雖不介意,卻因在說明實情之前,既不好稱呼,也不好深談,就只敷衍了兩句閒話,便自退去。柳塘自在前院客廳,招待幾位遲去的來賓,到夜半時客人也全走了。柳塘自己正在吸煙,忽然太太派人傳命,請柳塘到二姨太房中安歇。柳塘本想待人靜時再入雪蓉房中,順便把玉枝給她重行介紹,說明一切原委,就拖延不動。過一會兒,太太又派人來催,柳塘想了想,便自己端著煙具,反去到玉枝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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