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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柳塘就冒著說道:「我跟你們掌班是熟人,有事找他。」

  那夥友上下打量他,似乎十分疑惑。倘然柳塘才從外面進來,便尋掌班,夥友兒還不甚疑惑。如今認識他是才挑識小腳美樓的客,從樓上打完茶圍下來,又尋掌班,便覺可疑。雖然看他年紀已老,舉止文雅,不像是個挑釁尋事的人,也生了防備的心,就向他說道:「您有什麼事?只怕我們掌班不在家。」

  柳塘笑道:「你少來這一套,瞧我是什麼人?找你們掌班會有什麼事?你就快叫去吧。」

  那毛夥猶疑一下,才道:「你先請這屋裡坐,我給看看去。」

  說著,將柳塘讓入一間空室之中,便自去了。過了一會兒,忽聽外面有女人聲問道:「就是這屋裡麼?」

  遂見門簾一啟,有位半老徐娘,走了進來。梳著盤頭,臉上未施脂粉,天生的粉臉兒,雖然年將四旬,皮膚依然潤膩,身上穿著青緞長馬甲,露著兩條紫花緞的短襖袖兒,腳下也是纏足,卻走得很穩,像端著一碗水的走進來。柳塘一見,便知是個女掌班。

  因為此中慣例,男掌班不大敢見生人,固然男掌班多是混混出身,仗著舍生賣命,造成市井英雄,博得妓女垂青,延攬入幕。入幕之後,就好似做官的得了肥缺,一面凜于獨佔春光,必受妒嫉,外間大有人圖儂;一面再想到自己如何得來,恐怕再如何失去,大江後浪催前浪,催了前浪,後浪就變作前浪,難免沒有後浪相催。於是因保盈持泰之故,而生出憑高臨危之心。好比昔日的草澤英雄,原以殺人越貨為業,出生入死,不知畏懼。但一朝因時逢勢,成為大官,立刻就護衛森嚴起來,把昔日匹馬關山的勇氣全消失了。於是雖名為給妓女撐門頂戶,而實際卻只仗著一般虛氣兒,並不用真殺實砍,並且抱著得省事就省事主意。這三玲書寓的掌班,自然也是如此,突然聽有生人來訪,不願自己露面,便先派女掌班來查看情形。好在自己這件交涉,並不需要秘密,只要是此中負責的人,都可以接頭。

  想著,見那女掌班已走至近前,含笑說道:「二爺,是您找我麼?」

  柳塘聽她語聲甚為柔媚,而又拋開了男掌班,徑問是否找她,只這一句便聽出是個老江湖,便笑道:「對了,你請坐。」

  那女掌班坐在椅上,便問柳塘貴姓,恰巧柳塘也問她貴姓,二人同時開口,兩句話碰在一處。那女掌班一笑道:「我姓馬,您呢?」

  柳塘回答:「姓張。」

  望著她笑時嘴兒向旁一歪,露出幾顆白牙,似乎由唇角往外流媚氣,不由心中一動,再仔細端詳,忽然叫道:「你不是五華班的繡文麼?」

  那女掌班聞言一怔,望著柳塘道:「您怎麼認識……我瞧您也面熟,您是誰啊?」

  柳塘歎道:「一恍兒二十年,怪不得你不認識我。可是你們眼力向來是好的,都想不起我是誰,怎麼我倒能認識你?足見我是老邁不堪,完全變了樣兒,你卻保養得好,和當初沒差大格兒。」

  那女掌班道:「說了半天,你到底是誰呀?」

  柳塘笑道:「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往二十年頭裡想吧。你初混時開過幾回苞?」

  女掌班假裝不好意思地道:「呦,什麼話,哪還有幾回?只一回呀。」

  柳塘搖頭道:「不然,你不只一回。」

  那女掌班聽了,似乎猛有所意,立刻紅了臉,叫道:「呦,你是張二爺呀?」

  柳塘道:「你的記性還不錯,居然還想得起我來。」

  女掌班道:「你可太老了,若不提起,我簡直認不出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呢?」

  柳塘道:「我何嘗知道你在這裡?並且找的也不是你。只因有點事情想跟你們親家兒商量,你既替他來了,就跟你說也好。」

  女掌班道:「什麼事呢,哦,我明白了,必是為我們小老九來的。」

  柳塘道:「老九是誰?我還不知道。」

  女掌班道:「不是有位王大爺,要弄小老九從良,我要了三千,他只給一千六,把事情冷下去了。今兒你不是給王大爺打圓盤來的麼?」

  柳塘知道她誤會了。心想,今日遇見這個舊交,璞玉的事,或可容易商辦。但是她卻深知我是財主,恐怕要起價來,格外兇狠,自己且試探試探再說。就道:「你猜錯了,我並不為這個。今兒晚上有處應酬,吃完飯出來,走到這溜兒,忽然犯了煙癮,就走進你們這班子,想挑個人坐會兒,順便抽頓煙,就隨便挑了個人兒……」

  女掌班道:「你已挑過人兒了?挑的是誰?」

  柳塘道:「就是那個小腳兒叫美樓的。」

  女掌班噗哧一笑道:「好,你怎單挑上她?那是我們打更的高三的老婆。去年有一回夜裡丟了許多東西,我叫高三賠出來,他賠不起,就央告把他老婆送進來混,賺錢慢慢賠補,我答應了。等他把老婆送進來,那份模樣,簡直差著八等,半個月只開了兩回張。我說別白占屋子了,趁早滾吧,哪知她倒混上了癮,說什麼也不聽,一攆她就撲通跪下,鬧的我也沒法兒,只好給她一間下房,兩頓下飯。你怎麼看上這扔貨了?大概一挑上就讓進本屋,得優待了一氣吧?」

  柳塘笑道:「那就不用提了,咱們先說正經的。我在美樓房裡,聽見後院有人啼哭,問了美樓,才知道你們接進個新人兒,還帶著兩個孩子,有一個孩子病得快死了,聽著覺得可憐,想做回好事,就托美樓請掌班商量。美樓不敢管這閒事,我只可下樓來自己辦,想不到你是這裡的掌班,事情就好辦了。我且問你,這個新人兒是買的,還是租的?花過多少本兒?」

  那女掌班沉吟道:「她是……是櫃上買的,花了不少錢呢,你說這個打算怎樣?」

  柳塘道:「我想仗著我的老面子,咱們的老交情,請你怎樣想個法兒,把璞玉放出去,她實在太可憐了,又有兩個孩子……」

  說到這裡,女掌班已愕然問道:「怎麼……你怎麼知道她叫璞玉?這碴兒不對。她在我們這兒叫做寶珠,沒一個人知道她的本名,這絕不是美樓告訴你的。張二爺,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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