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
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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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塘可忍不住衝口笑道:「我一看你就知道是勝芳人。勝芳出美人呀,可是也出螃蟹,真是好地方。」 那小腳姑娘聽了,十分得意,但柳塘確實支持不住了,通身酸軟,冷汗直流,那老毛夥仍不見來。在這娼窯之中,燈光時候,本是寸地寸金,能多上一撥客,便能多一筆收入,所以一個房間,常用布幛隔作三部,以求增加容量。客人來了,毛夥們就趕快倒茶上盤,姑娘也趕緊上勁應酬,為著打發走一撥,再賺另一撥的錢。和飯館在飯口時,每每把客人所要的若干樣菜一擁齊上,恨不得飯客切下腦袋,立刻把飯菜向腔子裡倒進去,付了賬提著頭到街上修理,給他騰清座位一樣。但是柳塘所處地位,卻是不同。 因為這小腳姑娘的房間,大約已被娼窯中視同化外,並不要用以讓客,別的姑娘,即使本屋擠滿,也不肯把客人往這屋裡讓。因為距離遙遠,不堪跋涉之苦,而且較為有脾氣的客人,一到這屋裡准得拂袖而去,所以只可留為小腳姑娘一人專用。然而她又沒有旁的客人,如今好容易有了一個,自然樂得請他長壯門面。就好似興旺的店肆,最怕顧客絮煩,若是鎮日不開張的,就希望有個人站在櫃檯前面,就是不買東西,只閒談一會也好。 這班中旁個姑娘房中,若是客人坐得過久,就許聽見掌班在外面說閒話。若是客人坐了一時三刻,還要沏茶,毛夥就如飛的沏來,希望灌足了快走。但柳塘卻好似受了特殊待遇,毫沒有叫他瞧著心忙的現象,看樣兒也許過一點鐘才送茶來,喝上一點鐘,再換熱茶,往返又一點鐘,再喝再換,這樣可以坐到天亮,也無人管,真是冶遊者難得的佳境奇遇。 無奈柳塘卻苦沒福消受,難過得如坐針氈,想走也不能夠,這一趟長途跋涉,又豈是不吸足煙所能走的?只得自己立起來,連喊了幾聲來人,卻是無人答應,實在沒法,就向那小腳姑娘央告,請她出去到外面吩咐一聲。小腳姑娘被迫不過,只好東倒西歪的出去。柳塘見她去了,心中略有希望,就躺在床上喘氣。心想,在這小腳姑娘及高年毛夥的包圍之中,若能在一小時內取來煙具,得以過癮,那就算天恩祖德的護庇。今天實是被雪蓉所害,只好來救遭難的人,自己反遭了難,少時若拿不來煙具,就只得購取一點生煙吞下去,緩過勁兒來就逃跑吧,以後管她璞玉怎樣,我可不敢來了。 正在想著,忽然耳中隱隱聽有啜泣之聲,音聲嬌細,似是女人,又似孩童。柳塘不由心中一動,再注意聽了聽,覺得哭聲十分幽咽沉痛,絕不像孩童。心想,那璞玉果在這裡。只是她藏在什麼地方呢?就立了起來,走到門口,向簾外聽了聽,卻只聞前樓嘈雜讓客之聲,哭聲竟聽不見了,立了一會兒,再回去倒在床上,哭聲又隱隱送至耳邊。柳塘納悶,不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就抬頭四下尋覓,才看見後牆上有一尺半見方的小窗,糊著舊紙,窗沿上放著三四隻破紙煙匣子,還有兩隻小腳舊鞋,便知這聲音是從窗外來的。但是窗外通著何處? 大約也是這三玲書寓的一部分。自己既受託而來,如今得了線索,應該探個明白,好想辦法,就脫了鞋子,爬到床上,向窗紙挖個破孔用隻眼覷視。起初黑洞洞的看不見什麼,過一會兒眼光稍為適應外間的光度,才瞧出窗外似是個狹窄的小院。因為臨高望下,視界太狹,簡直都瞧不到,只聽得哭聲確是發於這下面小院之中。想要把窗上破孔撕大些,看個明白,無奈兩條腿已不服調動,彈起了琵琶。 正要顫巍巍的下來,卻聽背後有人說道:「你這是幹啥呀?」 柳塘吃了一驚,撲地坐到床上,才見是那小腳姑娘回來了。心想,既已被她看見,也就不必遮瞞,乘機問問她也好。就一面溜到地下,一面問道:「這後面小院也是你們班子裡的麼?」 小腳姑娘道:「是呀,那小院裡是廚房,還有幾間空房,歸夥友住著,有啥看頭兒?」 柳塘低聲道:「我是聽見有人哭,所以想著看。」 那小腳姑娘聽了,猛然面色一變,連連擺手,叫他不要再說。柳塘裝作驚異:「倒是怎麼回事?」 小腳姑娘道:「你要的煙,就送來了。」 說著,果然有一個中年毛夥走了進來,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拿著煙具,一一安置好了。柳塘心想,小腳姑娘居然功德無量,很快的把我救命糧食送來,但柳塘哪裡知道,這娼窯裡的煙向來歸毛夥售賣,能得過半以上的利潤,所以每聽客人要煙,毛夥便看作是本身的照顧主兒,自然應命如響,特別優待了。 柳塘倒在煙具旁邊,看看那煙燈,真是件實物,因為銅座兒已變成黑綠,而又油膩非常,好似在海灣油田出土的古物,燈罩上的玻璃都已粉碎,但用煙膏一片片粘得完整如初,費的煙膏卻太多了,點起來直沒一點光線外射。那煙槍是一隻毛竹管,端上安了個玩具樣的小夜壺。柳塘饑不擇食,只得挑起些煙膏來,向燈上一燒,只聞得一陣惡臭,好似暑中六月,死屍經過多日未葬的發酵氣味,聞著刺鼻難過。 然而柳塘因為癮到極點,也只得燒吸,這就是吸煙人沒出息、沒品格的地方,由此也可見所謂煙癮,雖是由習慣性引起的生理作用,但多半卻是心理作用。譬如一個養尊處優的人,一切無不講究,稍不適意,便自叫苦連天,但若遭逢變故,煙癮大發的時候,把他安置在糞坑的旁邊,給以乞丐們的煙具,他也一切想將就了。這就和嬌美的豪家姨太太一樣,平日善於撒嬌,睡席夢思的軟床,還嫌格疼了柳腰,枕繡花軟枕,還鬧墊壞了玉頰,用著幾百元一瓶的德國香水,還嫌氣味欠佳,可是到了性欲衝動時候,和車夫僕役幽期密約,在庖廚之間,煤堆垃圾之上,權當作錦帳鴛幃,也就不知嫌憎了。 柳塘這時能忍受穢惡,也就是這樣道理,而且即使給他一盒有粘性能燃燒的狗屎,告訴是上品煙膏,他也照樣能夠吸用,吸了也照樣能夠過癮。但若給他真的上品煙膏而告清是次貨,他吸著就會疑心百出,病痛叢生,這當然是心理作用了。且說柳塘把臭惡的煙吸了幾口,除確灌了滿肚子豬皮臭氣,別無所得,然而他覺得舒暢多了,才有精神說話。 正值小腳姑娘給換了碗茶,就拉她坐在身旁道:「方才後院哭的什麼人,你知道麼?」 小腳姑娘道:「你問這個幹啥?小孩子哭罷咧。」 柳塘道:「我聽著好像是女人哭,怎說是小孩兒?」 小腳姑娘搖頭不答。柳塘想了想,就改口說別的閒話,一面拉過她的手,裝作撫摩,稱讚道:「你的手真又白又嫩,怎麼不帶點東西呀?」 小腳姑娘搖頭道:「帶啥?俺又沒有開金店的客。」 柳塘暗笑,此君大約認為戒指只有金的一種,而且只有開金店的才有,平常人絕難得到,妓女若是掛不上開金店的客,就永世莫想見戒指的面了,不由笑從小指上脫下只鑲寶石的小戒指,給她套在小蘿蔔似的手指上道:「我可不是開金店的,送你這個玩玩吧。」 那小腳姑娘似乎大吃一驚,始而詫異他初次相識竟脫手贈以貴重東西,繼而就懷疑到這貴重東西的真偽。望著柳塘道:「幹啥給俺這樣好東西,值多少錢哪?」 柳塘笑道:「我也記不清,大概值個百八十的。小玩藝兒,不算什麼。」 小腳姑娘聽了這價目,更為驚疑。在這娼窯之中,只要客人著迷,值千論百的投贈,原是常事。但小腳姑娘自入此中,還未曾得過一文錢的外快,這時卒逢非常的豪舉,就好似當日科舉時代的老書生,經過半生低簷矮屋之苦,屢次報罷,白首無成,忽然一次報子來報高中,他直不敢信有這回事,只疑旁人和他玩笑。小腳姑娘這時也是不信柳塘會把希世奇珍輕易相贈,疑惑是只贗鼎,於是就背過身去,把那戒指含入口中。柳塘瞧著,心裡忍不住要笑,這侉妞兒居然還聽過《吊金龜》的戲,從那位張門康氏老太太學得科學實驗方法,此際竟應用起來,就笑道:「是甜的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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