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柳塘聽這小腳姑娘說話聲幹調怯,雖然不能斷定是哪裡人氏,但聽著和澡堂裡喊修腳墊板是一樣語音。心想,這倒不錯,今天和這侉妞兒談談,也許可以問問她老家的民俗疾苦,權當看一篇風土記了。但又聽她立刻讓自己到本屋,不由尋思,這娼窯妓女本身的住室,常常不易空閒,因為只要有一撥客人捷足先到就占住了,她這時立即讓我入本屋去,當然是沒有客人。可見我今天倒是不辜所願,居然救了個真正災民,並未被有飯吃的人,冒領了玉麵條去轉賣。只是此中較紅之妓,為表示生意興隆,輕易不往本屋裡讓客,即使來過十次八次,還未必能瞻仰該閣風光,更莫說初次識荊的了。就是不紅之妓,為高抬聲價,常常寧叫本屋空著,也不讓生疏客人。如今小腳姑娘竟沒有這些習氣,也許她為人樸實,也許她長久未有客人,一朝得著,就破格優待,以資籠絡。

  想著,果然證實的是受了特別優待,只見那小腳姑娘過來拉住他的手腕,面上肌肉,由鼻子兩旁向左右一分,立刻橫度增加寬了半寸。就這麼一笑說道:「走吧,上俺屋去。」

  柳塘自然不能說不去,只得站了起來,向外走。哪知小腳姑娘仍不肯放開他,緊緊握住手腕,偎倚而行。柳塘初覺受寵若驚,初次相識,便如此親熱,豈不叫人們嗤笑?但是走了幾步,才明白她是把自己當作拐杖兒了。自己雖然未至杖卿之年,但因身體衰弱,常常受人扶掖,想不到如今倒作別人的拐杖,這是哪裡說起?但已被她緊緊拉住,欲脫不能,只得忍耐著。但是柳塘的力氣,只勉強能支持自己,被她這一牽扯,走路便覺費力。二人這麼搖搖晃晃的,居然由室內走到外間樓梯,並未傾跌,可謂僥天之幸。到了樓梯下,那小腳姑娘才放開柳塘,自扶樓欄,攀樓而上。

  柳塘只得在後面跟著。心想,到了上面,由樓梯口到她房間,不知距離多遠,恐怕又要用己攙扶,就故意放慢腳步,想要規避苦差。哪知這小腳姑娘到了上面,竟立住不動,回手相招。柳塘知道自己不能長久停留在樓梯中間,算給她當定拐棍兒了。果然到上面,就又被她拉住,又互相依倚而行。柳塘看看左右房間俱都簾幕低垂,無人在外伺候。心想,這小腳兒的本屋,必不在這附近一帶,只怕要來趟遠足。果然那小腳拉著他穿過堂屋,出了一道小門,先下兩層臺階,經過一片曬臺,再上臺階,再進小門,才到了後樓。循著極窄的走道,到了無可再進的盡頭,才發現了一間小屋,門上的簾子,正被一個年約六十多歲,乾癟而又光禿無毛,像個老太監樣兒的毛夥,舉在手裡。

  柳塘已經喘得接不上氣,看見已到本屋,真如遠客還鄉,間關萬里,受盡困苦,歷盡艱危,好容易看見故里門閭一樣,就踉蹌蹌的奔了進去,坐在椅上。回看那小腳姑娘,還一步步向裡挪呢。

  再瞧這房間大約六尺見方,後牆放了一張木床,前窗放了一桌二椅,牆角還有只木制六條腿兒的古典式盆架,另一面疊架著兩隻木箱,箱蓋上擺著一瓶一鏡,當然當作桌案使用。床上表面鋪著一條白而變成淺灰色的被單,上面擱著兩隻枕頭,牆上也只有兩張隔年的月份牌。但牆角卻有一副對聯,寫的和雜貨店賬本常見的字一模一樣,只是放大了些,上聯是「花容月貌憐卿美」,下聯是「好夢風流到此樓」,上款是「美樓女史雅正」,下款是「沾上惜花使者」,「熏沐拜題」。

  柳塘看著不由噗哧一笑。心想,好一位惜花使者,居然還會作嵌字對聯,難為他把美樓二字沒安排錯了,還算懂得平仄。只是這「熏沐拜題」,未免離奇,大約是從什麼廟裡學來的。果然俗語說得不錯,「武大郎養夜貓,什麼人玩什麼鳥」,這樣的惜花使者,可不只配惜這種花?而且這房屋是我平生未見之窮,恐怕最低級娼窯,也未必如此簡陋。自己今天雖然遭了罪,也算開了眼。

  這時,那位小腳姑娘,已坐到床上,將腿兒向柳塘膝上一搭,似乎一來為著表示好感,二來是好貨賣與識家,顯露她的一雙妙蓮。柳塘兩腿本已酸痛,哪禁得住再加重量?而且看著她那尊足,更覺氣短心慌,就道:「勞你駕,叫外面拿一套煙具來吧。」

  那小腳姑娘應了一聲,卻不動身。柳塘只得再催促道:「請你快些兒,我癮得難過。」

  那小腳姑娘仍不慌不忙地道:「這後樓上沒人,等夥計送茶來,就告訴他。」

  柳塘情知她不願移動。本來以步履艱難之身,好容易爬回屋來,又叫她出外喚人,豈非虐政?也就不便勉強,只可候著吧。

  但是,等了半天,仍不見送茶來,柳塘忽想起方才打門簾的那位壽高八秩的毛夥,若由他下樓泡茶,恐怕到天亮也未必送來。想著,雖然著急,卻也無可奈何。先借著吐痰,立起來脫離她的壓迫,坐到較遠之處,才向她說閒話兒道:「你叫什麼名字,是美樓麼?」

  那小腳姑娘一笑道:「是啊,俺是叫美樓,你怎麼知道?」

  柳塘道:「這對子上不是寫著?」

  小腳姑娘看這對聯,得意洋洋地說道:「你認識字兒呀?對了,這上面有俺的名兒,你瞧寫的好吧?這是俺一位朋友寫的。這個人開麻袋鋪,字面兒深著呢,跟俺挺好,如今早不來了。」

  說著,忽的揚起腳兒,自己看了看,似乎那個人也是愛蓮的君子,曾賞識她這雙小腳。如今由對聯提起他來,未免睹物思人,因思人而念及他所愛的物,故而目光從對聯移到腳上,又接著說道:「人們都說這對子寫的太好,也不怎麼著藏著俺的名兒,你瞧出來了麼?」

  柳塘聽她談及文事,為保存肚中的宿食,不敢答腔,就顧左右而言他地說道:「你今年有十八歲麼?哪裡的人?」

  柳塘這種詢問年紀方法,是很巧妙而無流弊,對於任何女人都可適用,先打量對方的年紀,給她打個六扣。這小腳姑娘面容蒼老,分明已逾三十,柳塘就以十八歲作詢問的基點,而且語氣尚若恐其不足。那小腳姑娘聽了,果然覺得滿意,一扭腰兒笑道:「還十八呢,已經過了,明年就是齊數兒。」

  柳塘知道她所謂齊數,是指著二十而言。但心想,應該照古人注書似的,給她箋出一條,說二十恐誤,齊數當在三十、四十二者之間。想著,那姑娘又接著道:「俺是勝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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