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當時,大家落座,僕婦送進茶來,太太見玉枝仍依著自己身旁站立,就推開她笑道:「現在到了你的房裡,你是主人了,別這麼羞羞澀澀的,還不照應照應客人。」

  玉枝赧赧的走過,斟了碗茶遞給太太。太太接了道:「不能先盡我啊,得先伺候你們老爺,這是規矩。」

  說著,向柳塘道:「我這妹妹年輕,得慢慢調理,她到不到的,老爺多擔待吧。」

  說完,咯的一笑,又道:「我這話八成兒是多說。得了,話多招煩。我也別招煩,請你們安歇吧,明兒再道喜,我要回去了。」

  柳塘留她稍坐,太太笑道:「今兒只顧為你忙合,我自己的事一點沒辦,現在該回去料理了。」

  說著,放下茶杯,便向外走。

  柳塘立起送到房門,便止住步,玉枝卻直送至內院門外。太太不知對她囑咐了些什麼話,玉枝過了半晌才回到房中,卻是臉兒緋紅,神情更加羞澀。柳塘躺在榻上,對她望著,心想,太太定然代盡了舊式母親對出嫁女兒的囑告責任,所以玉枝更覺害羞,不由想起太太對她所囑咐的事,自己卻未必能夠實行。況且自己年已垂暮,既已有了雪蓉,足娛老境,何苦又作踐這個小女孩子?不如仍依白天主意,做件盛德的事,不要沾染。便為遮掩太太耳目,只跟她作個假鳳虛凰,以後慢慢再作道理。今天我仍回外間煙榻安置,讓玉枝早些自己眠息。但轉想這樣辦法,只恐玉枝錯會了意,心中不安,還是對她實說的好,以後也好合起來蒙蔽太太,以免露出破綻,再生枝節。就向玉枝說道:「外面還有人麼?」

  玉枝搖搖頭。柳塘道:「那麼,你把這房門關上。」

  玉枝聽了,臉更紅漲,但不敢違拗,走過把房門關上。柳塘又道:「你到床上來,坐近些兒。」

  玉枝心中亂跳,赧然挪到床前,坐在床邊,柳塘又招手叫她:「隔煙燈躺在對面。」

  玉枝心中更慌亂了。

  論起這盞煙燈,實是極神秘的東西,譬如一對陌生男女,或是在道理上絕對不能在一榻上並臥的人,例如夫兄和弟婦,姐夫和小姨,小丈母娘和姑爺,公公和兒媳,主婦和男僕,朋友和朋友的太太,這幾種人若是一同臥榻,便難免大犯嫌疑,受人唾駡,然而在中間若放上一盞煙燈,便可一切不成問題。譬如一個男子,看見妻子和某人同臥一榻,可以認作姦情,發生人命,但若有煙燈在中間,就可消釋疑慮。其實忘了煙燈是又小又活動的物件,不是固定的高山峻巔,一挪開了,便可暢通無阻,任何事都能發生。這就好比笑話上說的,某傻子老婆隱處生瘡,請外科醫生調治,醫生欺他愚蠢,而愛他老婆美麗,就取出些膏藥,聲言必須親自敷治,把藥先抹在自己小和尚頭上,當面和傻子老婆表演起來。傻子在旁看著,說了句聰明話道:「若不是有這點藥在中間遮隔,我就要疑心了。」

  試想,煙燈和藥有什麼分別呢?

  但玉枝卻不是秘籍人物,沒有這種特別觀念,覺得躺在柳塘對面,距離太近了。但是心中記著太太所叮囑的身為妾婦,必須宛轉順從,無違夫子的話,就徐徐坐在床上,把身兒一側,將肘支床,就悄聲道:「我給您燒啊。」

  柳塘道:「不必。我有話同你說。今兒白天,我叫你和那姓袁的婦人回去,並不是我太狠心,實在是看你年歲太小,自覺太老了,既不般配,也不能管你的終身。現在我五十多歲,你才十幾歲,就讓我能活到七十歲才死,那時你也只三十來歲,後半世怎麼辦呢?再說,我已訂下一個,何苦又害你?所以和太太商議,要認你作乾女兒。不知太太為什麼不贊成,定要我收你,如今喜酒也吃了,喜頭也受了,大面上算我已經收下你了。可是我還想……跟你商量,現在只聽你一句。你若願意作姨太太,就不必再提,你若是不願意,咱倆就認作父女,外面暫且瞞哄著太太,慢慢等機會,尋個合適的人把你嫁出去。」

  玉枝本來對柳塘的好意主張,已因太太的阻撓,而完全絕望,這時已經甘心作妾,無複奢望了。忽聞柳塘舊話重提,不禁喜出望外,立刻消失了羞澀,衝口說道:「老爺,你這話可是真的麼?」

  柳塘看著她的神情,已知心中蘊蓄,便笑道:「你是從白天就聽見我的話了,心裡不定多麼希望,以後太太攔阻,你又不定多麼著急,足見我這一著辦得極對。如若不然,那就叫你委屈忍辱,日後再沒幸福日子,我也好沒趣兒,何苦來呢?」

  玉枝被柳塘說破心事,臉上發訕,不由低垂粉頸。柳塘又道:「我知道你是願走第二條路,可還怕我是試你,不敢說真話。那麼,也不必說什麼,就在這裡給我磕個頭,拜乾爹吧。從此咱們就是父女,以後的事,慢慢再說。」

  玉枝聞言,就屈膝跪倒,連叩了三個頭。柳塘欠身說道:「起來吧,女兒,這幾個頭大約你磕得心悅誠服,我也受得心安理得。你知道我這一舉要受多大的犧牲?現在的損失不算,將來還得賠份兒嫁妝呢。」

  說著拉她起來道:「從今兒起,我們是父女,可是當著人你還得叫我老爺,我叫你的名兒。這件事不但要瞞著太太,別人也不叫知道,省得議論紛紛,再出意外枝節。」

  玉枝點頭。柳塘道:「現在你是我的女孩子,當著父親,用不著害羞,可以隨便。我對於親生兒女,也不立規矩,你坐下跟我談會兒。」

  玉枝望著柳塘,感激得眼淚汪汪,悲聲說道:「爹爹,您真在我身上作了大德,我做夢也想不到有這一步好運。咳,我的親爹,也已沒了音信,他們若知道我到了好處,還不知怎麼歡喜。我也沒別的法兒報答,只有以後孝順您吧。」

  柳塘聽著她的感激言詞,明白她心懷暢滿,眼淚也是喜歡出來的,就因為脫開我這老頭兒,生出新的希望。可見人老了易遭厭棄,便是用金錢恩惠也買不轉女子的心。一樣和我發生親屬關係,然而作妾和作女兒,竟有如此差異。想著,又自譴玉枝既已成了我的女兒,怎能再這樣胡思亂想?就向她說道:「今兒從你進門,直到方才太太從這房屋出去,這一節兒的事,咱們都只當沒有,永遠忘記。只算現在我才認了你這女兒,以後還可以叫你認字念書,有你常常作伴,也減我好些寂寞。」

  玉枝忽有所觸地道:「您不是還要娶一位……一位姨娘麼?」

  柳塘道:「不錯,再有一個星期,她就進門了。」

  玉枝道:「這姨娘多麼大了?」

  柳塘道:「我還沒問過,大約不過二十,比你大不了幾歲。」

  玉枝聽了,忽然明眸一轉,似要說話,忽又咽住,只微笑道:「真是個女招待麼?」

  柳塘看著玉枝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猛然悟到她的意思,她必是想到自己因為年齡幼稚,特蒙矜憐,暗地認為義女。但這新姨娘年歲與自己也相仿佛,何以主翁對她竟不自慚衰老,毫無猶疑的納為侍妾,這裡面莫非有什差別?柳塘卻是向來未思及此,在按日上餐館去伺雪蓉眼波的時候,簡直有些情迷。只覺雪蓉風姿絕世,佳人難再得,腦中燃起青春熱火,哪還記得自己鬢髮已星。及至前日雪蓉對他表白衷懷,自願相從,更認為不世奇遇,既博得美人垂青,當然自有動人之處,不由得意忘形,哪還顧得及年齡上的比較?

  這時經玉枝觸動,不由有些爽然若失。心想,自己從愛上雪蓉,向未想過年齡懸隔的問題,只把古人作例,白樂天有樊素、小蠻,韓文公有楊枝、碧桃等等,不勝枚舉,都是老人而有少艾之妾,所以我也應該得到雪蓉。但是今日對於玉枝,怎麼就想不起那些古人韻事,只在事實上著想,似乎把這少女作妾,太不道德,又怎麼對雪蓉就忘了道德呢?柳塘想著,腦中有些迷亂,但也不暇細想,只歸之於緣分不同。但心中卻隱隱似有餘憾,好像無形中有聲音對他質問:雪蓉和玉枝一樣黃花少女,你對於玉枝所想到的問題,對雪蓉也完全適用;現在你認玉枝作義女,自覺是盛德的事,然而對雪蓉作的算什麼呢?

  柳塘真不敢再想,竭力把這些念頭揮斥開去,瞧著玉枝,記起她似乎問了句話,自己只顧亂想,未聽清楚,就問道:「你說什麼來著?」

  玉枝笑道:「您想什麼?我是問這位新姨娘,可真是女招待?」

  柳塘愕然道:「你怎麼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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