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雲若 > 舊巷斜陽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第二天早晨醒時,見這男人還在房裡,我娘叫我喊他幹老兒,又叮囑不許告訴爹爹。從此以後,那乾爹就常常來住。有一天我爹夜裡回家,跟幹老兒遇上了,打了一場架,那幹老兒就跑了。那時,我也不懂什麼,只見娘躺在床上哭,爹在地下罵,鬧了一天,方才好了。爹又上了鋪子,娘也不大出門,只在家裡作活計,給我作了好幾身衣服,待我也更親熱,常常抱住我親著臉兒,心肝寶貝兒的叫,有時還流眼淚。我也不知是什麼原故,只覺娘又變回舊時的樣兒,心裡很樂。哪知過了幾天,那幹老兒又來了,跟娘說了半天話才走。第二天早晨,就再也看不見娘,原來是跟那幹老兒走了。我爹得信回家,好像瘋了似的,滿市街去找,一直沒有影兒,沒奈何只可回到家裡來住,跟我作伴兒,過了一年多。

  一天,正趕上過年的一天,天上下著大雪,我正坐在炕上,爹一面守著火爐喝酒,一面往鍋裡煮水餃。忽然外面叫門,爹就出去了,少時,從門口抱進一個半死的人,放在炕上。這人披頭散髮,乾瘦不成人形,只是肚子鼓得老高,身上只穿著夾衣服,也都破爛了。我看了半天,才認出是娘來,忍不住哭叫。她也不應,只當是死了,爹說她沒死,是昏過去,灌下許多熱水,又喂了點東西,娘才緩醒過來,望著爹只哭,又說了好些話。我聽著略微明白,那該死的乾爹,跟娘逃走以後,不知在什麼地方藏了些日,就一同上北京他的家裡去了。哪知他家還有一個大婆兒,我娘進門便受了氣,起先只女的打罵,以後男的變了心,也跟著欺侮起來。娘受苦已經到了頭兒。

  哪知去了幾個月,忽然懷了孕,那大婆更容不下,加著勁兒折磨,娘後悔已來不及,只可忍受。直到將近年底,眼看要生養了,那大婆兒竟吵著要把娘趕出來,說她家清門靜戶,不能被野生雜種弄汙了。那個該死的幹老兒,不但沒有點情義,反倒使出奸心,對我娘說,家裡既容不得你,我們還是回天津去,先尋家醫院產下孩子,然後再賃房長住,舒心如意的度些時光,也補補你受了這一年多的苦惱。我娘正巴不得逃開那裡,卻沒想到上了他的惡當,等到一同坐火車到了天津,先弄個小旅館住下。方才進門,那該死的幹老兒就溜走了,直等了兩三天,也沒影兒。我娘身上沒有分文,又沒有行李,到底被店裡扣下身上的一件大棉襖,抵還店賬,給趕了出來。

  娘在街上漂流了好幾日,直到過年這天,凍餓得快要半死,又想念爹爹和我,才咬牙狠心奔將回來,打算趕著沒死以前,見見親人的面,再出去自己尋死。哪知到家一叫門,看見我爹,立刻就暈過去了。好容易複醒過來,訴完了苦情,大哭一場,她跪下給爹磕了個頭,又抱起我親親臉兒,就要出去。爹和我拉住又哭又勸,才把她留住了。我正喜歡又和娘在一處了,哪知她當天就發了寒熱,一病三天,跟著在病裡又生下孩子,孩子落地就是死的,娘昏過去始終沒醒過來,炕上擺著一大一小兩口死屍。我只怕把爹也急壞了,誰想他倒一點不見著急,安安穩穩的辦事,買了口棺材,把娘盛殮,死孩子放在她懷裡,就雇人抬出去埋了。

  從此以後,我爹好像傻了似的,整天瞪眼發怔。忽然一天,他出門走了,過了四五天才回來,問他上哪裡去了,他也不說,只見臉上青得可怕。晚上,他脫了衣服,我瞧見袖子上有塊血漬,嚇了一跳,他嚇唬我不許對人亂說,就把那件衣服燒了。第二天,他出去另找房子,帶我搬家,就住到她的院裡,作了鄰居。」

  說著,玉枝對那婦人指了指道:「她姓袁,是個老寡婦,原本仗著她的女兒當女招待過日子。我們住在她家,才有一個多月,忽然一天夜裡,有好些官人砸門進屋,把我爹從被窩裡抓走了。我當時差點嚇掉魂兒,也不知什麼原故,以後才聽人說,我爹從娘回來,看見那樣慘情,又想到自己家敗人亡,都是被那幹老兒所害,就安心要報仇。趁著娘斷氣以前,我爹問明瞭幹老兒的住處,等辦完喪事,就上北京去,溜進那幹老兒家裡,把他和那大婆兒都殺了,又溜回天津。當時,只當幹得嚴密,沒人知道,不料那幹老兒雖然受傷極重,還留著口活氣兒,耗到被人發覺,他說出兇手的姓名,方才死了。官面得了頭緒,就上天津采拿,我爹白搬了回家,到底被捉去了。可憐我從此就再看不見爹爹的面,成了沒人管的苦孩兒。」

  說著,玉枝又一指那婦人道:「她見我沒依沒靠,就把我留下收養,供吃供穿,叫我叫她作娘,叫她的女兒作姐姐。起初,除了把我當丫鬟支使,待承還不算壞。她的女兒在外面很能掙錢,她成天串鄰居,鬥紙牌,不大在家,所以我受氣也有限。到去年秋天,可就壞了,她的女兒結識了個男人,鬧著要出嫁,她一攔阻,女兒就離家躲出去,托律師出頭告她,硬說不是親娘。其實,她們是親的不是,我也不明白,可是官司並沒真打,出來人一說和,叫她女兒給了些錢,辦成永斷葛藤。那場事她吃了虧,落的錢很少,沒幾個月就花完了。她窮急無奈,又聽了混賬人的挑唆,竟找尋到我身上……」

  玉枝說著,向馬媒婆瞥了一眼。馬媒婆臉上一紅,嘴唇連動,似乎要說話,卻並沒有出唇。玉枝又瞧了瞧柳塘夫婦,見他們都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就又接下去道:「起首她叫我也出去當女招待。我出去在一家飯館幹了四天,因有壞人囉唕,掌櫃的又偏向飯座兒,罵我不夠材料,我氣得回家病倒床上,抵死不再去了。她又另打了主意,叫我當暗娼,托跑和兒的往家裡領人。頭幾次來了客,我只不肯應酬,她就下死命的狠打,又用好話來哄勸。一天她又拉來客人,眼看我逃不出她的手心兒了,不料上天保佑,被巡警看見,抓到局裡,罰了十幾塊錢,害得她當幹賣淨,再不敢叫我去賺錢,這才又生心賣我。起頭兒是打算賣給娼窯,暗地托人都說好了,也不是什麼班子,來了兩個老鴇子樣兒的婦道,到家裡相看我。我一見那鬼鬼祟祟的樣兒,心裡就有些明白,嚇得要死,直尋思了一夜,才打算出個主意。

  到次日早晨,她就說要帶我出門遊逛,慫恿著洗臉換衣服。我明白她是把我送給娼窯,我就對她跪下,從袖裡掏出早藏好的剪子,徑直地說破她的心思,你要賣我,我也不怨。頭一樣我天生命苦,無依無靠,受你這二年撫養,就用這身體報答,也是應該。二則你現在窮極,除了從我身上想錢,也沒第二條路兒。可是我只求你在我身上積德,賣到正經人家,作奴作婢,也自情願,千萬別送到娼窯,害我永世不得翻身。你若應我,我不但現在百依百隨,將來也忘不了你的好處,你若一定要在今天送我到娼窯去,我就先死在你的面前。

  她聽著怔了半天,才答應了我,把娼窯那邊回絕,另托這馬媒婆給找主兒。連說了幾處,都嫌她討的價錢太大,沒有說成。直到今天,才跟老爺這裡說妥。我才覺得受盡了苦,出盡了醜,這可逃出苦海,投著好主人,就是抱柴燒火,缺衣無食,也算到了好處,有了熬頭。哪知老爺又發善心把我退回不要了。你這一發善心,可就倒害了我,雖然白給她錢,將來花完了,還得賣我,那時就許貪大價,仍舊送進娼窯,便是不賣給娼窯,又哪能再遇到您這樣的好心人家呀?」

  說著,又連連叩頭,哭叫:「老爺,太太,積德留下我作個粗作丫頭,我一定盡心伺候,可別叫我跟她回去了。」

  柳塘聽完玉枝泣述淒苦身世,心下慘然。又見她哭得似帶雨梨花,不禁又生了愛憐之意,心想,這女子雖非絕色,卻也苗條秀麗,楚楚動人,天然是金屋小星之選。而且聽她口氣,既很堅毅有志,身世又漂泊無依,我既然和她有這一番遇合,豈可坐視不救,任她重落回惡婦手中?好在把柄在我的手裡,一語便可成全,並無煩難。只是我若留下她,將何以處雪蓉呢?但是我昨日才約定收她作妾,只為突有雪蓉,舊事重提,局面全變,以致不得不對她悔約,想來實是自己失信,愧對這薄命的人,而且她又是這般苦情,怎能使其方有脫離火坑之望,重又推墜苦海之中?看來,我是非留她不可了。只是留下她將作如何處置?雖然她自言甘為奴婢,但初議本是作妾,怎好降格相待?若是仍依原議,難道又取此舍彼,再去對雪蓉打退堂鼓?那我也萬萬割捨不得。這可如何是好呢?正在沉吟,玉枝看著,以為柳塘意存猶疑,就又哀叫道:「老爺,太太,你總得救我,我寧死也不再出這個門兒了。您不救我,我就死在這裡,絕不跟她回去。」

  旁邊的馬媒婆,這半晌望著玉枝,恨得牙癢,只苦無可奈何。此際才得著縫隙,忽然插口叫道:「你個臭丫頭,要造反哪!憑什麼死在人家這裡?是想訛詐?還是想害人家吃官司?呸呸,好沒臉,人家不要你,你就尋死覓活,越這樣人家越不要你,打算撒潑放賴就把人唬住了?人家有規矩的宅門兒,才不敢留你這潑辣貨哪。」

  柳塘聽著,情知道馬媒婆是誠心給玉枝激動反感,使自己消釋善心,就對她冷笑一聲,轉向太太道:「你看這事可怎麼辦呢?」

  太太一直沒開過口,這時見柳塘相問,方才抿嘴一笑道:「這本是你的事,應該你自己拿主意。不過我瞧這孩子怪可憐,已經有了我自己的打算。」

  柳塘道:「你有打算?好極了,快說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